书名:御龙纪事·上卷(女尊)

第 2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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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挑了个双眼黑如点墨的女孩和两个身材魁梧的天路人,他们像一群小鸡雏似的紧紧跟在我身后寸步不离,生怕我一转身就扔了他们,其中一个铁塔似的天路少年甚至还想偷偷伸手拽着我的云披,被璟词毫不留情的一脚踢开。

    行至内院里侧,人渐渐少了起来,穿着却愈发华贵。在这里出售的基本都是所谓的高价货,或是姿容艳丽,或是曾经出身高贵,毕竟还是有很多人愿意花大价钱,买这种优越的折辱感的。我对这一区向来没太多兴趣,漂亮的男人我不缺,那些落难公子也大多不太听话,坏毛病却不少,在我手下八成活不过几天。

    正想草草看看就走人,一个被颇多人围观的笼子却吸引了我注意。一半是那高的惊人的天价,一半是那些络绎不绝的骂腔。

    “你这不知好歹的贱人,真当自己还是以前的洛家公子呐!老娘摸你一把你是给你面子,识相的就使出吃奶的劲来取悦我,侍候的爽了说不定给你个床伺做做。”

    “就是,不然就你这一身债,肯定得卖到色子馆里去当‘一夜陪’,被几十个女人轮班上到你爹都认不出你!”

    周围围着一圈起哄的女子,两个女人的你言我语声中,在男子身上掐出点点红痕。那两个女子倒未必真想买他,只是乐于出言相辱而已,听语气与他似是旧识。

    笼中男子身上已没有多少好肉,下*体更是红肿不堪,背上还有几道紫红鞭痕,看来应该在这里呆了有段日子了。他的相貌很是特别,似乎有多国血统。身材修长矫健颇像崎川人,五官深邃俊朗有伽蓝人的痕迹,却又柔和的多,应是混合了扶凤的血,神色间竟还有侍龙人的儒雅。他端坐于笼中,双目微睁,冷冷看着笼外口出恶言的女人,神色间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泰然,只有紧抿的嘴角和僵硬的身体泄露了此时的愤怒无助。

    虽然以十□□岁的年纪做到如此已是不易,但在我看来离化境还太远了些。

    思索片刻,我唤过璟词。

    “去查查那个男人。”

    领了命璟词便像尾游鱼般钻入人群中,不消片刻即返了回来。

    “回主上,此人名叫洛之徊,是伽蓝首富洛家侍龙分家家主洛书茂最为宠爱的庶子,上月家主死后便被当家主母洛氏陷害,骗光财产并欠下大笔债务,以身为奴卖到这里来,听说其生母前几日已死在城中的游女妓馆里了。”

    我淡淡应了声。这样的遭遇在这里随处可见,并不多值得同情。而且说到底还是他自己太过大意,没抓住该抓住的,保护该保护的,最终连累其母死于非命。不过,看在他洛家的出身,和眼底灼灼燃烧的复仇业火上,姑且就救他一次。

    踱到笼子前,我摘下挂在门闩上的价牌。

    “这个男人我要了,穿上衣服就跟着我走吧。”

    跟在后面的女官欢天喜地地接过厚厚一打银票,转身驱散围在旁边看热闹的人群,打开了木笼。那两个女人本还想闹事,一看是我便灰溜溜的跑了。毕竟依礼连女皇都要鞠躬下跪的身份,在普通人那里还是很好用的。

    洛之徊倒生得好相貌,即使我阅美无数也不由暗叹真是又捡到了宝。这么风吹日晒,污水糠食的许多天,难得那一身浅蜜色的肌肤仍然光滑莹润,双腿尤为修长秀美,那之间的尺码,咳,还真是令人想入非非……

    不过,也就如此。

    被我小小意淫了下的美男,略有不适的挑起淡茶色长眉,一双凤眼探究地望向我,当他看见我身后跟着的三个衣不蔽体的奴隶时,眉不自觉的皱了皱。

    “你该知道我身上带着很多麻烦,为何还要买我?”

    “本小姐乐意~”我恬脸做无赖状,并看见他紧抿的唇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多谢小姐垂爱,但之徊无意做您□□之臣,所以小姐,您的美意我心领了。”

    他说完便闭上了眼安坐于笼内,留下一干人等呆看着这不知好歹的。

    正数钱的女官最先反应过来,怒得一鞭子就要招呼在他脸上,我攥住他风声霍霍的鞭子,笑道:

    “大人,你这一鞭子抽在脸上,这让我以后可怎么看?”

    “敝臣逾越了,敝臣逾越了,还请您恕罪着个……”她满脸堆笑的点头哈腰,一边用眼刀将笼中男子砍上千万遍。

    我也不恼,依旧挂着漫不经心的淡笑,侍在一旁的璟词确是冷汗淋漓。

    一脚踏入木笼,掰过他瘦削的下颚,我的笑未入眼底。

    “洛公子,我们来做比交易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又一位男主出场了,这个时候大家都很年少,多少有些稚气莽撞,这也正是年轻人的可爱之处~以後大家都会慢慢成长的,尤其这位美男……该说是胧玥改造得比较成功的一个了吧~~

    话说大家偶尔冒个泡啊~人家在这里自说自话的发文章很寂寞的说……

    ☆、所谓交易

    “交易?”他自嘲地抿抿嘴,“如今的我还有什么资本做交易?”

    “有啊,你不是还有你那毫无用处的自尊么?”我恶质的笑着,看他努力维持的淡漠转瞬被怒火燃烧殆尽,怒目圆睁着,似要将我生吞活剥。

    我状似害怕的连退几步,嬉笑道:

    “公子莫生气,本小姐只是想和你赌一场,你出身商贾世家从小耳濡目染,也定然不会一窍不通。若是胜了的话奖品可是很优厚的哦~”

    我挥挥手,那两个一身蛮力的天路人便将他从笼中拖出来,他仍旧梗着脖子静默不语。

    “玩法你定,胜负方式就由我定吧。”我毫不在意的说道,“以十局为限,若你最后剩的筹码比我多,或是十局未至便全部赢了我,我便把卖身契还给你,还给你一万两做你生意的本钱,反之要是你输了……”

    “如何?”

    “那就当我一辈子的奴隶,专心侍奉我呗,连着你的人生一起。”我耸耸肩,“反正也不会比你现在的情况差。”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这场交易对你来说根本没有必要。”他挣扎片刻说道。“我想知道原因。”

    “本小姐有钱有时间有后台,又不怕麻烦找上门,当然要给人生找点乐子啦~”我转身走向院子侧门,那里隔壁就是都城最大的承悦赌坊。

    “博戏就像做生意,只是比生意简单明快得多。你若是在赌桌上都赢不了我,出去也是被人整死,还不如给我乖乖呆在笼子里。”

    “另外,”我回头看着他微微慌乱的眼,冷声道:

    “这个世上,只有地位相对平等的人才有提问的资格。你现在,不够格。”

    进了承悦赌坊,我一路绕过人声鼎沸,百味掺杂的底层,直接进入二楼雅间,将满场喧嚣关在门外。

    屋内早有人摆上四方黄花梨木矮桌,猩红的桌布大喇喇的闯入视线,刺激的人血脉贲张。六博,双陆,牌九,赌大小,猜骨牌这里不外乎就这几种玩法,我露出一丝阴笑,心比天高的臭小子,今天本姑娘就教教你怎么做人。

    等了片刻,那少年便随荷官走进来,身上套了件麻衣蔽体。隔着桌,洛之徊在对面席地而坐,有些困惑的看着面前的赌具,半晌道:“其他的我不太熟悉,就猜骨牌吧,每人三张牌,大者为胜。每局赌金以总数十分之一为底注,上可加注。如何?”

    “也好。”我笑道,“那公子请先。”

    猜骨牌类似于猜扑克,以骨牌点数相加,一套五十张,每张最小一点,最大九点,可说是最没技术含量的一种搏戏,但也相对不易出千,大多是凭运气,当然记牌,心算也是一方面。毕竟今日场地荷官都是我找的,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倒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

    前三局之徊跟得很小心,三局两胜,但因我在赢的那次以重注押上,最后算下来,竟是我在赌金上更胜一筹。玩味的看着他故作镇静的表情,我不由得对这场赌局失去了兴趣。

    对手太弱了,这么轻易就让对方看出自己的情绪,简直是赌之大忌,光看他的表情我就能大概猜出这次牌是如何,自然就能选择赌注是跟大跟小。当年在黑道上筹措启动资金时,也没少出入赌场,虽然和我众多的手下败将相比已算中上,但要赢过我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若是想得胜就先管好自己这张脸,做生意谈价钱时本身就是博弈,若让对方轻易就看穿底限,那这生意还有什么可赚的?”

    他身躯微震,随即端坐肃容,只留给我一张扑克脸。我垂眉暗想,孺子还算可教,记忆力心算都不错,对数字也算敏感,不然我真要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了。

    之后的两局他仍是步步为营,虽是各拔一筹,但赌金之间的差距却拉大了,他的脸色不免又难看了几分,隐隐透出一丝绝望之色。

    “做事瞻前顾后毫无魄力,白白错失翻盘良机。商场风云瞬息万变,必要时便应杀伐果决。若一味求稳,只会令自己与对手差距越来越大。”我轻摇罗扇,缓声说道。“就如此局。”

    他闭了闭眼,睁眼时眼神坚决,隐已有了破釜沉舟之意。

    之后的三局我两赢一负,洛之徊以大笔赌金押上,我却减少了赌注,因此两局下来之间赌金的差距倒是拉近了些,他的神情也稍有缓和。

    不觉间,赌局以至末尾,仅余两局,决定命运的两局。我仍是笑得一脸没心没肺,丝毫看不出紧张的样子,他也是一脸淡泊,只是微微急促的呼吸透露出内心的慌乱急迫,毕竟赌注是自己的人生,大概没有几个人能宠辱不惊的罢。

    荷官以象牙撑推给他三张牌,我把玩着手中的骨牌,看他眉角轻挑,心中暗暗有了计较。

    “请双方下注”荷官清脆的吆喝道。

    他迟疑了一下,推过一大半赌金。我一挥袖,豪迈地笑道。

    “给小姐我全压上!”

    少年的表情瞬间呆滞了,他无法置信的望着我,但当看到我手中的牌时,便露出悲哀的释然。

    “三九至阳……原来你为着这一刻一直在算计我。”

    “呵,明白的还不算太慢嘛~”我起身挥手遣退了荷官,踱到他身边站定,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其实你的牌也很是不错。”拨着摊在桌上的牌,双九一八,这小子其实运势真的很强,和我拼运气竟能与我胜多败少,若不是心智还显稚嫩鹿死谁手还未尝可知。

    “你知我能看穿你表情便刻意误导我,想着出奇制胜,但却不知,我在赌局未开前,便先为你设好了局。开局以少胜多,精神上给你压力,令你失掉平常心,再加以语言诱导,适当给些甜头,令你不知不觉中降低了对我的防范。当你按我的话乖乖加大筹码时,其实就已然落入我的陷阱,注定输了,因为这场赌局已开始按我希望的步调进行。

    双方博弈,最重要的就是掌握其主动权,在你傻傻的寄希望于最后的那局时,其实我已得到了即使最后一局输掉也足可赢你的赌金,你最后的希望,已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卑鄙……”

    “卑鄙?”我懒洋洋的接道,“那可算是对我最高的赞扬了,所谓无奸不商,在你想要进入的世界里,若不想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就要比别人更坏更狡猾,想得更远,心思更缜密。能抓狐狸的猎人都是比狐狸更奸诈的猎人,能够吃掉洛家的人,自然需要比洛家更阴狠的手段。”

    “你想向洛家复仇,我可以教你。”素手轻盖上他温热的眼,掌下两片薄羽轻轻颤动,起伏间流出苦涩的液体,“但我要你全心全意地效忠。”

    他只是慢慢的,沉默的俯下首,曲臂将右拳置于胸口,行了伽蓝传统的主从之礼。

    “至于你之前问的我的目的,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扶起了他,以相对平等的姿势。“我需要力量。因为有想守护的东西,所以我需要与之相称的力量。而全心辅佐我的你,恰好是我得到它的助力。”

    “但是,也不要把自己想的太过重要,你将会发现未来出现在你身边的人,都拥有多么惊人的实力。当然更不要想着逃走,虽然我打赌你很快就会有这个念头。究竟为什么,你若有兴趣尽可一试,我保证你会永生难忘。”

    撇下面色苍白的洛之徊,我信步走向窗口,拉起垂落的青色竹帘,朗声道,

    “外面的这位阁下,听了这么久的窗缝,是否应当进来一见呢?”

    方才还紧闭的窗子猛然被劲风刮开,伴着猖狂豪迈的笑,一道黑色的流光窜入屋内,快得,甚至在身后留下淡淡的残影。

    “贤妹好耳力,我以为我的气息已隐藏得够好,不料这赌坊九流之地竟还有如此高人出现,实在失敬了。”

    “不敢,阁下的轻功已如化境,若非有意前来相见,以小妹的脚力,既是听到怕也难一睹阁下尊容。”

    我挑眉望向来人,当看清她时心里猛然一跳,天下竟还有这般英丽的女子,就如一束灿然强光,狠狠刺向旁人心底,即使同为女人,也不禁被她散发出的狂放桀骜之气吸引。相比之下她颇为出众的容貌,反而没有给我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只是感觉约是双十年纪罢了。

    女子环抱双肘,毫不避讳的绕我周身打量一圈,随即摸着下巴,啧啧道,“贤妹果有天人之姿,若非今日相见,我还不相信世上有此等佳人。如果我是男子,也定会为卿倾心。”

    她大咧咧的坐在赌桌上,看也不看旁边的美男,只是眉眼弯弯的望着我,表情像个调皮的孩子。

    但我却凭本能感到了极危险的气息,此人绝非等闲之辈,我在赌坊周围早就布下几十暗卫高手,她却能如入无人之地,甚至连打斗的声音都未曾听见。她若为敌人,必是心腹大患。

    似是看出我眼中戒备,她混不在意的说道,“贤妹不要担心,我方才只是路过这里,顺便在树上睡个觉,又一顺便听听你们开局,可绝无存心刺探之意。”

    放屁,谁家睡觉会跑到闹哄哄的赌场来睡,真当我白痴啊!

    我暗自腹诽,面上却不露声色,反而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叹道,

    “小姐真是客气,若是想听,进来一同乐呵乐呵便是,让您在树上听得不清不楚的,小妹也确是过意不去。惭愧惭愧。”

    我们两人来回打着太极,听得洛之徊在一旁几欲作呕,当事人却浑然不觉,还哥俩好的勾肩搭背,一副相见恨晚的死相。

    几番言语中,愈发觉得这人深不可测,虽是看似随意,言语行动间却毫无破绽,她也一副感兴趣的样子看着我,周身散发出的凌厉之气在我自如谈笑间,渐渐淡了许多。

    不想与此人为敌!

    我想这是我们此时共同的心声。

    “方才看贤妹与这位小哥玩得甚是快意,我也不由有几分心痒,不如我们也来赌一局,贤妹可否赏光?”

    “阁下说笑了,您愿赏脸小妹岂有不陪之理?”我嗔怪道,“就不知阁下以何为彩头,又是怎么个赌法呢?”

    “好,贤妹果然爽快,今日你这朋友我是交定了!”

    她张扬笑着,高束的发辫拂过薄削的肩,在玄色紧身狩服上洒下一片泼墨。几步移到门口,她回头看向我,眼神灼灼。

    “不如就定在十日后,城外五里青丘之上,你我以武会友。彩头嘛……”她微顿了下,继而道:

    “若我输了,便奉上《万神心法》,助贤妹武功更进一步,若是赢了……就请我喝‘渡殇’吧!听说此酒可渡人之殇,无论阴阳,皆可见到心之所系。且世所难求,只有小姐赏识之人才可一品芳泽,如我有幸胜出,还望小姐千万成全。”

    “就这么简单?”我不禁诧异。《万神心法》乃是九玄传说中提升内力的至高心法,据说是上古祖神初帝所创,令眷族提升修为的。这三年来我虽已费尽心力,秘密通过神殿多年人脉习得百家绝学,但毕竟习武时间过短,步法生疏,内力浅薄,许多招式只能发挥出原本的两三成。再加身体羸弱不可久战,若是遇到真正高手,或是人海战术,时间一长便无以为继,诸多不利使得本身实战仅勉强算是上流,这也是这些年来尽量深居简出,韬光养晦的原因。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此书与我无异于雪中送炭。不过如此珍贵的秘籍她竟用来赌酒喝,实在不能不令人起疑。

    略一思索,我扬面笑道:“如此也好,但时间以一柱香为限,双方不伤性命,点到即止。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甚合我意!”她眼波流转,一笑间刹那芳华。

    “在下戚岚,敢问小姐高名?”

    “小妹敝姓凌,单名一个珑字。”我答得坦坦荡荡,这的确是我的名字,只不过是上辈子的。

    她眼神微闪,也不说破,向我一拱手便推门而出,如来是一般像阵风似的消失于眼前,只听清越的女声留在耳畔。

    “十日青丘,不见不散!”

    作者有话要说:

    ☆、品家小让

    回殿路上,马车里璟词声泪俱下的为自己的保护不周做着检讨,一边问候戚岚祖宗十八代。被我不堪其扰,敲了记脑壳后终于消停了,只是兀自蜷在一边做天人交谈。

    黑眼睛女孩战战兢兢的吃着我递给她的点心,一边还不时偷瞟同样在吃点心,但吃得如礼仪模范般的洛之徊。好笑的是她眼里完全没有年轻女子见到美男的恋慕之情,反而深感危机怕被我嫌弃似的,努力模仿之徊的举止动作,不一会倒也学的有模有样。

    我心中暗暗记下,转而撑开窗子。窗外不时传来那两个赶车的天路人粗鲁豪迈的笑骂声,间或还有动拳脚的乒乓声,但车子却赶得四平八稳,速度如飞,不一会就到了神殿。

    正门前仍像往常一样,聚集了三三两两前来祈愿的身影,即使已到傍晚,仍是不愿散去。我瞟着他们不由生出几分无奈,心想若是祈愿有用的话,那我岂不是心想事成,哪用天天活得这么辛苦。

    正恼着,眼角不经意间瞟到一抹纤细的麻青色,心中不免有几分疑惑,这人怎么看着这么眼熟?不过经常来这里跪拜的人也不是没有,也就没太在意,直接让车从角门驶进去,璟词也随即钻出车厢接了手。

    随着车子在繁杂的神殿里越走越深入,洛之徊的脸色也逐渐难看起来。此殿庭院及建筑颇似战国吴越旧式,式样精巧优美,五步一景,十步一阁,围墙以崤陵五色虎皮石筑成,十分坚固。而殿身则是云絮纹头脂白玉所砌,衬以湛蓝琉璃瓦,青花重玉长阶,使得神殿温润通透,如若仙宫。

    神殿紧依长情湖,长情江绕殿半周,向城西流去。内部三分,之间有人工开凿以湖水引就的“护殿河”相隔,数条檀紫色拱形木桥将其连为一体。最外侧的是国家祭祀祈福,及新王受封所用的外殿,可谓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想是为各代帝王撑足了面子。中殿就相对古朴些,多是墨玉和紫木所就。殿里又分为左右两殿,分别供奉着龙神琅珑君和龙女胧玥姬。

    车子一路驶进内殿,洛之徊终于坐不住了,惊声道,“难道你便是侍龙的国主胧玥姬上,九玄大陆现今唯一的神主?”

    众人颇为悲哀的齐齐回望这后知后觉的少年。

    我从未刻意隐藏过身份,连那女孩都在女官过谦的言语中看出了些端倪,这孩子八成还傻傻的以为我是哪个殿的高级女官。

    看来他若想成器,还需要血的洗礼!

    被我盯得发毛,他积攒了好一会的勇气才重新振作,大声说道:

    “早便听说侍龙神主荒淫无度,殿中圈养娈童数百。如今我虽输给你,是你的奴隶,但伽蓝男儿是有尊严的!我绝不做你床上逶迤承欢的男宠,你不要强迫我!我死也不会屈服的!”

    我听见车外璟词夸张的一声爆笑,随即慌忙的用干咳掩饰。

    “呵,到时你先哭着要爬上我的床时,可别忘了今天的话!”

    我哼笑着,连侍龙第一公子我都没放在眼里,你这幼稚的自我意识未免太膨胀了些,看来单血的洗礼未免便宜了你,未来一段日子,波澜万丈,有高山有低谷有地狱的激动人生,你就用心体会罢!

    车子停在寝宫内院门口,我一脚把之徊踹下去,两个守门的女卫随即将墨瞳女孩也扶下了车。看着被我险恶目光盯得面色惨白的之徊,阴涔涔的吩咐道,

    “将这四个带下去搓洗干净了,然后让琢玉好好‘□□’一下这里的规矩,尤其是这小子。”

    意有所指的加重了“□□”二字,初来此地,就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才叫真正的恶梦。我眯眼扶窗而笑,璟词万般无奈的长叹一声驾车载着我扬长而去,留下四只惊恐的等待着显而易见的严峻未来。

    在主室简单梳洗下,换了身宽松的银丝素织暗花高腰罗裙,长发也仅以同色丝带扎在发尾。打发璟词去膳房准备酒菜后,便趿拉着自制鞋拖悠哉悠哉地向玺君堂所在的东翼走去。

    御龙内殿,经过万年的发展,殿堂林立,院室星罗棋布,规模已几乎比得上一座小城镇。殿内以我的寝宫为界,男女分住东西两面,中有高墙相隔,除白日在外殿中殿当值外彼此互不来往。在神殿侍奉的男女原则上是严禁婚配的,当然也有极个别的特例。

    我停在一处精巧的宫殿外,这仰星殿中住的便是那特例之一,我另一位内定的夫侍。

    拉起暗棕色的铜环,微微用力,数人高的大门便吱呀呀地开了条缝。

    扇形庭院中种满了紫藤,此时正是花开的旺季,窈窕繁葩,缘木而上,条蔓纤结,如神蛟出没于重紫波涛间。盈尺花坠,串串低垂,黄昏暮色中,一个小小的人儿抱膝坐于藤下,似已沉沉睡去。满园芳华中仅有他一人独坐,美则美矣,却也有说不出的孤寂。

    沁着隐隐暗香,我轻声唤道,

    “小让,看看谁来看你了?”

    那孩子圆圆的身子扭了扭,缓缓抬起头,揉着眼,茫然地望着我的方向。随即像只欢乐的小黄雀般一跃而起,咯咯的带着银铃般的笑,阿姊阿姊的叫着扑入我怀中,萌黄的丝绸罩衫在风中舒展着,扫落了一院沉寂。

    我一把抱起他,任他樱粉的小嘴在我颊上留下满脸口水。我无法像对待苍凛那样对他出言相讽,因为他还那么小,仅仅只有五岁,在命运面前也只能无能为力的任人摆布。幼丧考妣,唯一的姐姐又住在咫尺天涯的另一半神殿,血统的珍贵令他仅能藏匿于这一方小小的院落,甚至连服侍的人都极少。因此这孩子自记事起,便满心满眼的只有我。

    我并不总来看他,不能,也不想。他便一如既往的守在紫藤树下,从初夏到深冬,年年岁岁,季节流转,转眼已过了两个年头。

    我从脖子上扒下他,若非如此恐怕他会一辈子黏在我身上。私下里我总昵称他为 “扯不断的小年糕”,虽然在外界,他是血统更胜玺君的天演者,品家嫡公子玑让,能参见未来,并一生可开三次天眼的半神家主。

    或者说,他是比如今的我更接近神的人。

    品家一族来自侍龙上古神族一脉,至今据说已传承数万年,精通占星卜卦演算之法,每代家主皆为男性,都具异于常人的神力,据说鼎盛时期本家上级术士甚至有移山倒海,上天入地之能。但如今品家早已没了曾经的风光,三千年前下界多国征伐动荡中御龙家少姬薨,主神琅珑君生死不明,随后所招来神界愤怒的报复性天罚同样给这个古老的家族带来毁灭性的打击。不仅人丁凋落,更因不断与外族通婚导致血脉逐渐稀薄,如今即使嫡系家主也只能靠透支生命施展三次神术,家中其他子弟则几乎与常人无异。由于家族衰落随之导致他国势力觊觎,自保能力下降,家主自三岁起至成年前便都被秘密养在御龙主殿中,其他本家成员大多也都在神殿供奉。

    所谓祸不单行,两年前一场莫名大火使这个向来与世无争却饱经□□的家族嫡系一脉彻底走向末路,传说是府内圈养娈童因嫉成恨所致。家主夫妇也在火中丧生,存活下来的除刚被送到殿中抚养的玑让外,便只有恰好在神殿当值或外出采买的璟词等寥寥数人。

    玑让这孩子从小无父无母被半幽禁的长大,却难得的活泼可爱,又没有寻常孩子像他这年纪任性淘气的毛病。所以虽然顶着我内定侧夫的尴尬头衔,我也不介意来看他时领着到处转转。

    “小让,知道姐姐要带你去哪么?”

    我在前面慢慢的走着,看他迈着两条小短腿亦步亦趋的紧跟在我身后。薄紫的葡萄染裤裙上沾了些许尘土,他却浑然不觉,我无奈的停下,弯腰为他细细掸去。夕阳拉起了长长的影子,温柔静好,就像一对真正的姐弟。

    他眨着上弦月般弯弯的大眼,歪头想了一会,拍手道,

    “阿姊定是要带小让见神仙哥哥了!每次去见他,阿姊就笑得好开心,也会准备好多好吃的,小让可喜欢他了!”

    我失笑,这小鬼头整天就想着吃,怪不得生的这么圆滚滚的。

    揉乱他一头缎似地秀发,他大笑着在我手下钻来钻去,但总是难逃魔爪,逼得急了就往我腋下一钻,怎么叫也不出来。

    看着他玩得红扑扑的脸,我几天来紧绷的神经似也稍微得到了些舒缓。整了整被他蹭得皱巴巴的裙摆,起身板起脸道,

    “就你这么个玩法,恐怕我们天黑也到不了玺君那里,干脆我先去,你在这里玩够了再过来吧。”

    我本是和他开个玩笑,就像所有坏心的大人捉弄贪玩的孩子一样。在我转身欲走的时候,回首间却看到了我怎样也无法想象的情景。

    那个总是快乐笑着的小小少年,一瞬间竟似失去了所有表情,空壳一般只是呆呆的望着我离去的方向,嘴唇嗫嚅着,连一句挽留的话都不敢说出。他就静静站在血似的残阳里,软软的小手微微伸着,似想挽住我一片衣角,但最终瑟缩地垂下。

    难道每次我离开时他都这样看着我么?小心的,不敢撒娇任性,只是默默注视我的背影,然后再次等待我偶尔的回眸。他是太过寂寞了吧,即使时刻都有随侍身边的人,但也只是像人偶一般机械的尽着自己的本分,不敢逾越,不敢谈笑,甚至,不敢给予他作为人所需要的,最起码的小小温暖。

    这就是上位者的悲哀么,即使他还是个这么年幼的孩子。

    我向他伸出手去,看他寂然的眸子里一瞬间点燃了满天星光,仅及我半个掌大的小手紧紧攥住我两根手指,仿佛攥住了整个天下。

    “走吧。”

    我轻轻说道。

    他重重的点着头,仰起脸望着我,粉嫩的脸上泛起两个浅浅的梨涡。

    视我为天的孩子,如果可以,我想就这样带着你,度过每个难耐的黄昏,当你寂寞得想要哭泣的时候,我可以向你伸出手,握紧你,就像曾经的师父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风后妈:来,小让,风安姐姐抱抱~

    小让转头看胧玥。

    胧玥:(摸摸小让大头)小让,以后有怪阿姨和你搭讪,千万不要回答哦~

    风后妈:………………

    ☆、后堂家宴

    到了师父的宫室时,太阳已近全落,一丝细细月牙挂在雪白的梨花枝上,如同静静守候妻主的夫郎。

    廊上淡黄的宫灯越过院墙,洒下一片朦胧薄辉,只有等候未归之人时才会在前廊点灯,意在指引游子回家的方向。没错,如果这个世界还有我能称之为家的地方,那便是师父的身旁了。

    小让已在路上迅速恢复了状态,见着门,急急的拉着我的手就往里闯,看来是冲着外院膳房隐约飘出的菜香去的。我被他拽着一路小跑,到达前厅时额角已渗出细汗,腿脚隐隐酸痛。

    这该死的软趴趴的身体!

    师父的宫室规模在殿中是仅次于我的。由于三千年来历代玺君都一生居于此,年年修缮,因此殿中建筑虽然样式古拙,但却丝毫未显陈旧,反而显出历史的厚重肃然之感。

    走在殿间架起的乌檀飞桥上,远远便看见师父一袭缥蓝绉棉宽衫立于殿前,广袖软靴,褒衣博带,竟如要乘风羽化而去。今日他未带冠,仅以竹青幅巾束发,风微微吹乱了发丝,应该是在外面等了许久。

    惦念着他的身体,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师父作为这个神殿的玺君,身份是十分特殊的。玺君之间的传承有些类似于藏传佛教的□□,在前一代玺君殡天前,便会令品家天演家主和贴身常侍去民间指定的家中将刚出生的婴儿抱回来,并将龙玺度到他掌上,之后在神主未临之时,作为神的地上代理者在主殿中度过漫长的岁月。

    我曾笑言,既是这么重要的职位,也不怕谁随便找个孩子冒充了。师父只是将小臂伸与我,纤细的皓腕上,一道朱色龙纹异常醒目。他说这是自生下便有的,侍龙眷族的证明,天下龙纹于身的除了他与女皇,便再无第三人了。

    小让已松开我的手,屁颠屁颠的向师父奔去。这小鬼头就知道讨好玺君不但我高兴,等下在饭桌上,也能多捞到几块糕点吃。有奶便是娘的家伙,等下要是敢霸着师父,看我非揍得他屁股开花。

    师父俯身在小让耳边说了几句,他便撒欢似的冲向殿内。璟词微笑着静静立在一旁,看幼弟像只饥饿的小兽般朝着食物直扑而去。小让与她并不亲近,虽然我已有意制造机会,但毕竟神殿之中男女有别,又因着各种各样的原因,两年来两人见面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再加上小让搬进来时才三岁,还不大记事,所以对于这个血缘上的亲姊,感情比我这外人还不知淡上多少倍。

    我几步走到师父身边,握住他微凉的指,嗔怪道,这么大个人也不知道冷,入春没多久便站在这里吹风,若是病了看我喂你难喝的要死的药。

    他只是无所谓的笑笑,完全没把我说的话当回事。我发誓,若是别人绝对闻到我的药味便会望风而逃,他却能眉都不皱一下的连喝好几碗,让我深刻怀疑他其实就是个味觉白痴。

    “主上,今日做了您最爱吃的香梨白鹿脯和九蟹八珍鱼丸,还有伽蓝运来的蜜萝糕,等下膳后可以尝尝。”

    “嗯,不过应该让膳房用枸杞枣糖炖只鸡的。”我搓着的他手,一边与他相携走入室内。

    “你前几日失血过多,是该好生补补。”

    他的脸红了红,似是想起了当日的□□,转而望见我色迷迷的眼,无奈的叹了口气。

    师父总是十分宠我,或者该说是娇纵。只要我想要的,想做的,无论好坏,他都一概没有意见,甚至在我大肆采买奴隶时,他还将那些以为我有缛绣之癖,想加以规劝的神官一并挡了回去。以致于我胡作非为的胆子越来越大,最后终于引火烧到他自己了。

    牵着他骨骼匀称的手,我盘膝坐于圆形红木矮桌主位,师父在我身旁坐下。小让早已占了我另一边的次席,对着蜜萝糕流着口水。还算他有点家教,没有自己先开动。

    我向跪候在门旁的璟词招招手:

    “今日不过是顿便饭,也没有外人,你也坐下一起吃吧。”

    这个年代生活习惯、屋内家具摆设近似秦汉时期,人们仍是女子盘膝男子跽跪席地而坐,故以几、案、箱、柜、榻、笥、奁等矮型家具为主流,高桌胡椅尚未在侍龙出现。主人日常休息多以软垫矮榻竹席为主,奴侍婢子则依尊卑等级跪伏在门口等候传唤。因此最初用膳时曾出现我一人在吃,上百号人在门外看的雷人场面,导致我严重食欲不振消化不良最终被我不胜烦扰的统统赶了出去。

    璟词刚想推辞,被我一记眼刀飞过,便乖乖的溜到了末席,向我、师父和玑让各自俯首行礼后,给自己也填了碗箸。

    侍龙的等级制度很是严格,我和玺君作为璟词侍奉的主人自不必说,连小让因为是继承了半神血统与异能的家主,璟词作为家中一员即使年纪长于他,见了面也要俯首行恭礼。

    这件事我曾多次与她说教,她只是难得正经的答曰,此乃齐家根本,尊卑之礼不可废,搞得我也毫无办法,只得随她。

    席间和乐融融,但间而飘着几分桃色暧昧情愫。我懒懒歪在师父身上,等他为我布菜,再一口口喂到嘴里,真正做到了饭来张口。最近觉得只要在师父面前,我便成了史上□□儿童,经常无视场合地点的摸摸亲亲,师父的神经近年来,也被我磨练的越发坚不可摧,至少在相熟的人中不会被经常闹得大红脸。今日幸好席中只有四人,璟词早已习惯了我的大脸亲密秀,玑让在食物面前则神马都是浮云,那些日常视我为鬼畜的后殿男女们,若是见着我现在的死相,八成会自刺双目吧。

    师父一脸无谓地任我黏在身上,又是一副出世高人的样子,让我不觉有些无聊。侧首看着玑让风卷残云的吞完一只猪手,转而又开始进攻剩下的烧鹅,我终于觉得如此发展他迟早会变肥胖症儿童。

    “小让,你再这么吃下去小心将来没人敢娶呀~”

    我哂笑着,伸手提壶小酌,没饮几杯,师父便淡定地将酒壶夺去,说我酒品实在欠佳,既然有孩子在,就还是谨慎点的好。

    我一脸无语望天,即使我再色也不会对毛都没长全的小孩子出手啦!

    这边玑让终于咽下满口鹅肉,撅着油乎乎的嘴,自信满满道,

    “阿姊您不必担心,小让听说啦,珠圆玉润的男人好生养。等小让长大了吃的白白胖胖的,就给阿姊也生好多白白胖胖的小娃娃!”

    我一口酒喷出去,这才多大一个娃,就已经开始要计划着生娃。到底是哪个挨千刀的告诉他这些有的没的。而且谁说我喜欢珠圆玉润型的,不,现在好像不是这个问题……

    璟词一脸促狭的为我顺着气,笑说现在小让还在长身体,多吃些倒也没什么,等再大些,便自然会知道美丑。

    我剜了她一眼,既然正主不急,我又何必多事。每当这时,我便感觉或许我在心中某处,已多少视他们为家人,所以才会为他们操心,任他们与我谈笑。

    小让吃着吃着,便吃到了桌底下,璟词把他捞起来时他早已睡得不省人事。

    我摸着他软蓬蓬散着阳光味道的小毛发,招来两个仆侍,让他们用软椅将他送回宫去。

    连蜜萝糕都没来得及吃,明日醒了,又要哭鼻子了。

    我随手用丝帕包了几块糕点,一并放入他怀中。师父只是坐在一旁,有几分怔忪。

    “怎么?”我挑眉。

    “呵,没什么……”他轻声答道,橘色的烛光跳跃着,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暗影。“只是觉得,主上您变得柔和了,这样很好。”

    我朝璟词点点头,她便带着两个仆侍和睡得昏天暗地的玑让退了下去,随手推上了门。

    方才的一室喧嚣就像幻象一般,如今屋内寂静得,只能听见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我走到里屋的软榻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过来。”

    师父沉默的走近坐在我身边。即使我们之间仅有一拳之隔,我却觉得他从未离我这么远,这让我有些惶惶。

    “师父,你知道我只要你。”

    “……嗯,我知道。”

    “师父,我不过是把小让当弟弟。”

    “嗯,我知道。”

    他的声音平和清淡,就像与我聊着此刻的天气。

    “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尖锐地叫嚷着,一把抓起他垂下的腕。

    “你若知道,就不会给我安排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亲事,若是知道,就不会在我每当以为走近你时,一次次做出这种,毫无所谓的表情!”

    “……他们,都是些配的上你的好男子,那,是他们应得的。”

    不像我,不像我……

    师父微微歪着头,神情怅然又洒脱,就像说着一件从开天辟地伊始,就注定好的事情。我无法理解他们与师父比起来有什么应得,也无法理解为何这样两种矛盾的表情,会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

    就像我可以看清几乎所有人的渴求欲望,却如同隔着纱幕一般,唯独无法看清他的真心。

    师父总是坚忍的留在我身旁,尽忠职守,却从无逾越,就如同镜花水月,明明就在眼前,却永远无法握于掌心。我相信他应是有自己的苦楚,也应有自己的考量,但我不知道,这种惴惴之感还能平衡多久自己终日在理智与疯狂边缘徘徊的内心。如果连占了他的身体都无法令他稍有驻足,那么究竟还有什么方法,才能留住他。

    我不知道,如今的我若失去他,会崩坏成什么样子。

    静了片刻,他幽幽的开了口。

    “你……可是在怨我?”

    “……我唯一无法怨你,这点你我都知道。”

    “——你都不问我么?”

    “问你的话你会告诉我么?”

    他又陷入了沉默。我等了一会,缓缓盖上他的掌,十指交握。

    “你不愿说我便不问。如今该我知道的我已然知道,我不知道的,说不在意那是假的,但你不愿说自有你的理由,这总好过你骗我。等时机成熟,我想你自会告诉我。”我疲倦的叹了口气,心在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古井无波的年华。

    “师父,我只问你一句,自此永不相问。”

    “……你说。”

    “——你,会背弃我么?”

    “不会。”他定定答道。

    “永远?”

    “永远。”

    “那便够了。”我合上双眼,喃喃自语,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那便足够了。”

    为我独自守候二十年的男子,陪我度过了人生最痛苦的三年。

    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是夜,我并未对他做什么,只是沉默的抱着他,挤在窄窄软榻之上,如同幼时一般,睁着眼直到天明。师父的身体背对着我,呼吸均匀绵长,却是醒眠未辨。温暖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裘衣,盈盈绕于体侧,我将被子拉到他下颚,在鸡鸣的第一声中翻身下榻。

    行在清晨寂静的庭院里,繁雪般的梨花随风抚落,在空中打着圈子,最后无力地跌入尘泥之中。我看着满地繁花,嘴角露出一丝虚幻的笑。

    师父你未说出口的话,我懂得。

    你是要如这满树梨花一般静静地开在枝头,然后静静的,消失在我生命中么?若是如此,那么消失的人绝不是你,而是我啊。

    你曾说过,总有一天,定会为我找到能让我真心爱上的人。”

    师父,我找到他了。

    那就是你呀。

    所以如今的我,也可以静静的如梨花一般离开,幸福的,即使无法与你永远相守。

    但是,在离开之前,我要打开钳住你翅膀的枷锁,给你一片除了这一方困住你的神殿外,可以自由生活的地方。强大的,即使不依附于神权皇权,也可随心所欲的力量。所以师父,请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可以稍微再沉浸于这个过于美好的梦中。

    然后当风起时,寂静的乘风而去。

    就如同漫天落花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约战青丘

    十日后晌午,我一袭湖蓝轻便短打,脚蹬黑色鹿皮长靴,梳着简单马尾如约来到城外青丘。此山并非什么名山大川,也未有何不可多得的风景,但只因着这满山苍翠,毓秀钟灵,一条浅溪自山巅蜿蜒而下,因此经常作为文人墨客援翰流觞,交朋会友之地。

    未至山顶,便听到一阵沉郁箫声,哀伤婉转,如泣如诉,转而又如恋人伤离,母待子归。我不免微微诧异,这丽和春景,怎应得如此伤怀之曲。

    循着音色,几步踏上筑于溪边的玄青石阶,转过横在眼前的歪脖古柏,在明与暗的交界处,一条黛色暗影长身而立。山顶的罡风吹得她衣袍猎猎,危危斜倚于崖边苍松下,她的表情溶于树影之中,模糊萧索。

    我静立于她身后,听她的箫声在一声沉郁的吐息中渐渐消散。转过身,阳光顺着她的脸侧流泻,斜斜射与我眼中,映着她脸上绽开的明烈的笑,令我感觉有些眩目 。

    她懒散的招着手,眨眼间已来到我面前。脸上,依旧带着与我初次相见时的潇洒桀骜,仿佛刚才的悲箫诉怀,不过是我看见的幻象。

    “珑妹,你可让我好等。”

    我无谓的看着她像小孩子一样皱起的眉,拱手道:“戚小姐,你我当日只约今日相见,却未细询时辰,小妹来得迟了,还望小姐见谅。”

    “珑妹,我戚岚自来不好这些虚礼。你若句句如此,反倒显得生分了。”她将竹箫插于腰间,抬手搭上我的肩。

    “我倒希望你可像当日承悦赌坊中对着那少年一般,冷锐犀利,才是你的真性情。”

    “连我都不知我的真性情到底是什么,它们不过是我多重人格之一吧。”

    她低低的笑着,抚上腰间的佩剑。

    “虽然不懂你在说些什么,然人生知己难求,与你我旗鼓相当的知己更难求。当日一番言语我便知珑妹定非池中之物,未来几年,这九玄大陆定会因你翻覆。我戚岚一介布衣游侠,只愿广结天下有缘之士,并无意与卿为敌,甚至必要时,还可助你一臂之力。今日就当是以武会友,彼此倾力一战吧。”

    “人生从无免费午餐,小姐这样刻意接近我,总要让我知道你的目的。”

    “目的么……”她的眸子暗了下,随即便复又亮若骄阳,“如果说当初是因着私因有意为之,但如今,却实然是因着珑妹本身了。”

    我迎上她的眼,深棕色的瞳子直视着我,就如同她的人一般直接坦荡。半晌,我展颜而笑,此刻脸上再无半点虚伪世故。

    这世上有一种人,他并非不会说谎,而是他的实力使他不屑与说谎,因为他想达到的目的,完全可以用其他更冷厉直接的方法来完成。

    而我眼前,站的正是这种人。

    “小姐请赐教!”

    我抱拳一揖,话音未落身子便流水般滑了过去,一把软剑自左袖中递出,节节抽长,软若游蛇,迅如闪电,韧比金石。银光冽冽中,杀伐之气立现,夹着凌疾劲风,向戚岚侧腰死角斜刺而去。

    她只是微微扭了下身,身体便如幻影般向旁边层层荡开,速度之快竟隐有破空之声。

    我就着剑势向旁凌空一扫,软剑几下弯折再次到她眼前,竟是直取其目,猎猎朔风中一声龙啸自剑中发出,撕破苍穹。

    “竟是传说中形若惊鸿,啸若游龙的‘惊龙吟’!”戚岚双目瞬间亮若星芒,如同史学家见了朝思暮想的上古遗迹,虽然欣赏却毫无丝毫觊觎之意。

    “此剑传说乃上古神器,失踪已近百年,削铁断金又颇具灵性,只是极其认主,若所持非人必遭剑气反噬,不想今日能见其重现江湖。倒也只得此剑,才可与珑妹相配。”

    她说着运气一震,一把玄色长剑自剑鞘飞出,直击软剑上行七寸,其刚烈之气,如泰山压顶,直逼得地面隔空裂开一条狰狞的缺口。

    我抽出腰间弯月型乌金短刀,不闪不避,直直接下此招,满头青丝因着被震碎的发带飞瀑般流泻下来,在迎面的刚烈剑气中飞扬起舞。

    “珑妹好臂力!当今能正面接下我破天剑法的,普天之下怕也只有贤妹你了。”

    她见与我力敌不成迅速抽身而退,我回手将短刀入鞘,持剑直逼而上,双掌相对,转眼间便与她缠斗在一起。一个如黛色苍鹰迅疾狠厉,一个如蓝色蛟龙灵活毒辣,一时间竟也难分高下。

    我借着异常柔韧的身体,跳折回转,穿梭于她凌厉刚劲的剑风之中。所过之处,如蜻蜓点水,杳无痕迹,然即刻便被随之而来的疾风硬生生劈开一道数尺长痕。借着剑式空隙我反身一刺,腰肢如若无骨,直折成一百八十度,在她身周挑出无数夺命剑花。

    青丘之上,只见一蓝一黛两道身影缭乱如穿花蛱蝶,回转间波光流转,竟似神明共舞,皎若仙姿,实际却是凶险异常,往来间掌风霍霍,刀光剑影,一不留神便非死即伤。

    虽说先前约定点到即止,然战至兴处谁又能不拼尽全力。山中一时飞沙滚滚,扬起的碧草未及剑锋便裂为数段,再如被烈火焚烧一般化为灰烬。一连数千招双方皆未显出颓势,反而越战越勇,直将毕生所学尽情挥洒于此。

    “痛快!”我扬声笑道。

    评剑会友,快意江湖,说的也便是如此。不知要到何时我才有这般福气,如眼前潇洒如草原劲风的女子一般,横刀策马,忘尽凡尘,逍遥于这九玄山水之间,如此,倒也不失为人生一件乐事。

    时间流转,不觉间日头业已西沉,当初那一炷香之限早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感觉后力不继,一个踉跄,冰冷剑尖便横与颈上。

    抬首看去,戚岚的面孔迎着夕阳,如同寺庙中镀着金箔的神佛,英武庄丽,见者生敬。

    此一战,我输得心服口服。

    “——是我输了,‘渡殇’之酒自当双手敬上。”我抱拳道。

    戚岚抽回长剑,收入剑鞘,起落间在空中掠过一条炫然光影。

    “此局即已打破当初所定规矩,便算不得输赢。贤妹内力浅薄,经验也稍显不足,应是刚习武不久。今日竟已能将我逼至如此田地,说起来实是汗颜。我想珑妹之武功若稍加时日,辅以内力,并将大有所成,说是独步天下也不为之过。”

    我苦笑着摆摆手,心中岂会不知此战能持续这么久,她多少都有相让与我,其目的八成是借着交手令我提升实战经验。若不然早在一炷香刚过我力气稍有不济,她便可挥剑将我秒杀了。

    “输了就是输了,乃是小妹实力不济,贤姊今日多有提点,凌珑不胜感激。若不嫌弃,还望与我同往梨庄小酌,小妹自当以渡殇之酒待之,不知姐姐可愿贲临寒舍?”

    “提点自不敢当,不过渡殇我却是心念已久,今日若能与珑妹评诗论剑,把酒言欢,便真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我与戚岚如未谙世事的单纯少女,彼此相视一笑,情谊便如这满山春草一般,不自觉时即覆了满心满眼。她的潇洒坦荡,绝艳惊才和不自觉间对朋友流露出的细致关心,无疑在这一日彻底赢得了我的友情。此刻我只想作为一个去尽纤华的游者凌珑,而并非万人膜拜的龙神神主,随意的,与友人月下对酌,而不必计较期间的厉害。

    她似是看出了这点,大咧咧的勾上了我的肩,嚷着肚中酒虫在咆哮,一阵风似的将我扛上肩膀跃下山去,急行间我眼角仿佛又掠过那道青色的身影,但还未及看清,就被戚岚携着飞奔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月酌残影(改)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渡殇’!”

    击缶而歌,临月豪饮,当日随口乱吟的句子,随兴制的酒,竟都成了如今京中最风雅的诗词,最难求的佳酿。

    戚岚已是微醺,双颊泛起酡红,衣襟微敞,露了白皙的颈子。袖口向上挽起,纤细的手腕上抓着与之极不相称的半人高的酒坛,清冽的酒液顺着盆大的坛口直泻而下,竟一滴不落的进了她的嘴。

    坐在梨花枝上,我相当无语的看着满地酒坛,这女人哪里在品酒,她简直就是饮牛!真不知那个清癯的身体里是怎么容得下这么些东西的。无奈的吩咐璟词将梨庄酒窖中的“渡殇” 全部搬了来,想必被那些追着我讨要多年的皇家贵胄武林圣手看见了,我们都会被刺杀而死吧。

    梨庄乃是我两年前出游时,偶然盘下的别庄。此庄位于千城城郊,地处偏僻,屋舍也极为朴素,不过是以竹子茅草粗粗而就。但因着满园的白梨和穿宅而过的长情江而为我所爱。长情江说是江,其实也不过是汶水末梢的极细支流,被神殿引水后实际比小河汊也宽不了多少,而它注入的便是御龙殿外,初代女皇平惠公主亲自命名的长情湖了。

    千城作为曾经的千湖之城,河道纵横,湖泊千数,虽说近百年来已填上了许多,然唯有此湖确是任谁也不敢填的。长情湖,传说上代转世的御龙少姬凡世的夫君在少姬应劫后投湖自尽的地方,三千年来作为坚贞爱情的佳话一直被世人传颂。每年六月初六湖上还会有诸多祭奠,以纪念这位为爱殉情的绝世佳人,并祈愿自己的爱情可以向他们一样至死不渝。

    我虽不是为这传说而来,但长情江的江水确是比高山上的清泉还要甘冽许多,用来酿酒正是最好,因此梨庄不知不觉的也就成了我品琴论酒,结交天下之士的地方。

    我拍开一坛给她扔过去,无奈摇头道,

    “就这么好喝?”

    她坐江岸上嘻嘻笑着,意识有些恍惚,对我带刺的视线浑然未觉。只是在满地银辉中缓缓站起,像个孩子般踢着酒坛,咕噜咕噜,一个个滚入面前的江水中。

    “不过是有想见之人罢了。”

    她注视着前面潺潺的长情江,面上几分自嘲,几分惘然。

    “你知道酒后所见不过都是幻影,若人还在世上,不如直接去见来得痛快,何必在此作小女儿姿态!”

    “想见却不得见,想见却不可见。失约之人有何颜面去见留下的人,又有何颜面去见背弃的人,既是忏悔,怕也只得在梦中了吧。”

    梦中?既是忏悔了又怎样。

    犯过的罪一样不会减少,伤过的人依旧不会消失,一切,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

    她托着腮,脚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水面,声音暗哑,似是喃喃自语。

    “你一定,认为我很懦弱吧。只能在这里借酒消愁,自欺欺人。”

    “懦弱,没错。没想到如与阳光同行的戚岚也有如此怯懦的一面。”

    “卑微,又怯懦。”我望着她单薄的背影,这个如战神一般令人仰望的女子,其实也不过是个凡人,真实的凡人。

    “但是也很勇敢。”

    望着她晦暗的侧脸,缓声道,“能将自己的软弱卑怯用刀子狠狠剖开,露出血淋淋真实。这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越是强大,越是如此。

    “难过的想要逃避的时候,任谁都会有的。”

    我跳下树去,举起酒坛,在她头上一碰。

    “为这位满腹苦酒的悲情女,干了!”

    她揉着被我装起了大包的脑袋,斜了我一眼。

    “你是真想把老娘灌死不成?”

    “我未与你哭穷,你倒先怪起我的酒?”酒坛继续与她的大包来个亲密接触,“梨花酿本就清淡,我不过往里加了些崤陵天绝之巅的华胥曼陀罗,一时半会还喝不死人的!”

    “那不就是迷药?”

    “可不?”我嘿嘿弹着酒坛,“但是被我改良了的,九蒸九煮,十日研磨,一百多道工序,不会上瘾,也没有毒。渡殇之酒,能让你见到最想见的和最不想见的。”

    “渡殇……若世上真有酒能渡人之殇就好了。”

    “不过是坛酒而已。”

    “……也是……”

    她默然卧于江岸长草之中,不一会就发出细细鼾声,应是酒终于起了作用。那酒其实是极烈的,一般三杯就醉倒,她整整喝了六七坛,若在平时怕是早就醉了,只是今日心事太多,虽然一心求醉但偏偏怎么都醉不了。

    我将她搬到竹屋榻上,因为不晓得她会不会耍什么酒疯,所以还是打算保险些,在屋内的躺椅上睡下。毕竟看她那变幻莫测的脸色,就知道在做的可绝对是惊心动魄的梦,稍个不留心八成就把这房子拆了。

    我侧卧于竹椅之上,本是想合眼小憩,却不觉间,仿佛听到传来断断续续的童谣。

    那么温柔,那?</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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