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瑶看着女主子美艳凌厉的脸,再看看似笑非笑的男主子,心内大喊不妙,想自己这么快就成了炮口上的灰。又不能什么都不说。只好斟酌用词说道:“是有这么回事,王夫人进宫时说的。”
这句话一说出去就收不回了。虽然佳瑶说的是实话,但搬出贾家嫡母,您琢磨琢磨,从王夫人嘴里说出什么话不都得打个折扣了。贾元春柳眉拧起来,瞪住佳瑶不语。圣上却满意地点头笑道:“性格烈一些也好,出去不吃亏。再者,朕属意让王妃们收她做个义女,抬高她的身份,爱妃意下如何。”
“一切全凭圣上做主。”贾妃也只好干巴巴地说。
贾妃这股气,自然预备撒在佳瑶头上。佳瑶也学机灵了,避暑园里这么大,逮个凉快地儿悄悄躲着。直到没几日之后贾妃派人来寻佳瑶说“多谢姑娘提醒”。原来圣上这日在朝上,对工部员外郎贾政格外苛责,竟往大了整,贬了贾政。
龙颜这么一怒,任贾家再深厚的根基叶脉,也不得不老实起来,上赶着把探春姑娘往宫里送来验货——包邮啊亲,给好评哦亲。
贾元春在探春来之前,先派抱琴找来了郝佳瑶。佳瑶到了元春所住的“镂月开云”,方知宫女可唯已经出宫,嫁去滚石做商人妇。
“娘娘没有留她吗?”佳瑶好奇地问。犹记涛姐何尝不心心念念着做满期出宫婚配,却被拦腰斩断,怎么到了可唯这里反其道而行。抱琴偷偷说:“阿瑶,你可切切别提这件事。可唯是瞒着我们悄悄儿办的。”
越信任的人,越是防不胜防。佳瑶叹了口气。元春正在赏玩碗口大的牡丹,见了佳瑶就说:“阿瑶学精了,怎么,还怕本宫罚你不成?”
佳瑶忙腼腆笑着说“哪儿能”。元春摆手道:“本宫也的的确确冤枉阿瑶了。只是把这个三姑娘送过去,到底是福还是祸,这如何看得清?北静王爷也真是的,京中女子多了去,怎么偏偏拿咱们贾家打岔,这到底是与贾家亲厚,还是有别的什么主意。”
佳瑶这些天也在想。所谓敲山震虎,震的是忠顺虎乎?反过来说,贾家的靠山虎乎。北静王又充当了什么角色?真是一团团政治考量。
正说着,太监过来禀说贾探春已到。这会儿的探春已被南安太妃相过面,抬成郡主,出入内庭也方便多了。元春对佳瑶道:“阿瑶,不若你去做几道菜给三姑娘尝尝。”
佳瑶依言,过一会儿端着小碟子回来。她与贾探春有个把月不见,觉得探春比记忆里要清瘦一些,套在华丽富贵的大衣裳里有些可怜见。佳瑶想,她毕竟没能在探春远嫁这件事上帮忙,反而推波助澜,于是她脸上微红、眼神躲闪。
反倒是探春热情地迎过来:“这不是阿瑶么?快让我瞧瞧,哎呀,真真了不得。听娘娘说你竟在御厨那儿当起差,二姐姐二哥哥与我都真真为你高兴哩。”
佳瑶赶紧行礼说:“三姑娘大安。”
抱琴道:“大胆,现下要敬称郡主。”
探春恹恹地说:“不必。还是依从前这般叫吧,阿瑶,娘娘说你特特去做了菜来。快端来给我。”
于是佳瑶端上一碟烘成金黄色的蛋饼。细看丰富的内馅里面有韭菜、茼蒿,一咬下去还有肉感丰厚的牡蛎,和着红薯粉的嫩滑。探春一边惬意地品尝,一边连声问:“这是什么?我竟不曾见过,这是哪里的奇货?”
“蚵仔煎。”佳瑶道,“是……台湾的小吃”。
元春倒吸一口气,她生怕往探春的伤口上撒盐。其实,妹妹疼事小,万一当场撒泼涕泪闹出什么笑话累及她是真。于是元春刚对佳瑶萌生的丁点好感又荡然无存,恨不得把佳瑶当做萝卜一样给削了。
却见探春镇定自若地吃毕蚵仔煎,揽过佳瑶的肩,要她多讲讲台湾的事。不愧是三姑娘,想在闺阁中她的话:“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贾探春的豪言壮语声犹在耳。
识时务者为俊杰,三姑娘莫急,收复山河指日可待。你乃省长夫人第一人。
44
44、避暑园(2) 。。。
贾元春每每饭后必要歇午晌,余者告退。离开“镂月开云”,郝佳瑶领着探春来到“天然图画”。这处方形楼阁因在庭前修篁万竿,与双桐相映,翠色掩人,最适宜谈话。但见风枝露梢,绿满襟袖,探春笑道:
“阿瑶,你打从在府里就最懂得享受,如今可是得了趣吧。”
佳瑶也拍松僵硬的颊,笑说:“三姑娘高看了。”
“这话是富贵闲人说的,你俩也算相投了。”探春热络地挽住佳瑶的手。
今非昔比,虽然荣升为郡主,贾探春也不敢小觑在御前蹦跶的红楼厨子。于是打破主仆疆界,亲密无间地聊了“对岸”那点儿事——主要是探春在说,佳瑶哪里知道本朝本代的两岸关系或风土人情,她只是晓得台湾小吃味道不错。只见探春一会儿踌躇满志,大有“挥师南下,直捣黄龙”的气魄;一会儿又依偎在怀,嘤咛“放不下家中事”。
佳瑶做了一个很好的聆听者,这便比贾元春彰显的皇家威仪要体贴得多。
探春似乎对夫婿并不上心。粤海将军、镇海统制少君,都是护送郡主渡海的大将,探春已经被自己承担的光荣使命所感染,脸上闪耀着庄重的光芒。
在谈天之中,难免不听到二姑娘迎春的事。探春小心翼翼地话锋一转:“阿瑶,咱们关起门来说这些体己话儿,你对二姐姐这件事可还耿耿于怀?”
佳瑶直觉地摇头予以否认。
探春又追问道:“当真?那你上回难得出宫,为何偏不回去哩?”
佳瑶一拍额头,竟是有一阵子的事了,便道:“路上遇见司棋和绣桔……”
探春忙说:“想是这俩丫鬟处处提防嫉恨你,骗了你。她们回去指不定怎么添油加醋地说去,才误会了你仍心怀恨意。二姐姐其实万分惦念你,与薛家公子的婚事还不是全权听了邢夫人和薛姨妈的安排。加之当时为了不让赦老爹遂了收你做小的愿,二姐姐求了邢夫人,求到了刀口上。”
佳瑶不由的落寞一笑,慨叹世事无常。但由衷地说:“二小姐嫁了个好归处比什么都好。”
探春何等聪明,听出话外音:“难道二姐姐本不该嫁他么。”
佳瑶忙打岔说:“并不是。今天听三姑娘这么一说,奴婢是真心觉得这是一段天赐良缘。”
探春揽过佳瑶的肩头:“好丫头,说话越来越有分寸了。我本来对二姐姐,不瞒你,是哀她不幸更怒她不争。眼瞅着二姐姐性子越发活泼,嫁了好人家,虽说总爱观星象、裁衣裳这等不上台面的事儿,但谁说不是个乐趣呢。我竟越发羡慕二姐姐了。二姐姐说这都是阿瑶你的功劳。”
正是一阵风吹竹涛,沁人心脾。佳瑶想及昔日在缀锦楼,谈论星座、共御悍妇,情深义厚。原来事过境迁之后记忆里可以只剩下美好。于是笑着说:
“劳驾三姑娘帮奴婢给二小姐说一声,士为知己者可以死,二小姐这样对我,那我什么都放下了。”
佳瑶又问起了贾府其余女眷,探春一件件说到,邢岫烟也在栊翠庵跟随妙玉师傅带发修行,惜春小妹也整日往那里凑。林妹妹的身体还是时好时坏,宝姐姐因不成器的兄长逃脱在外、苦守薛家。
三春争及初春景,佳瑶也知道红楼梦好景不长、晚景堪凉。这么一想探春远嫁未尝不是消灾减厄。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让探春留在京中等贾家这只百足之虫覆灭,毋宁让她高飞。
在佳瑶得知探春将嫁给一个叫刘铭传、字德凯的有为青年之后,更放了心。
拜别探春,佳瑶却见两条人影闪近,于是条件反射一般隐入竹影深处。那二人是贾元春的侍女,一对姐妹花,姐姐珊珊、妹妹婷婷。
因佳瑶调任乾清宫,对她二人也日益疏远,仅听喜好打扮的司珍杨颖不服气地提过:“若论动刀动针,珊珊不见得比我少了多少,你们却将她奉若美容大王,踩我于脚底,哼。”
或见凤大姐嘴边挂着冷笑说过:“那个什么婷婷,自诩为独舞风|骚,处处扭腰摆臀,我看不过尔耳。”佳瑶听凤大姐这般郁气难平,便猜婷婷真的舞起来有两把刷子。
这对姐妹花说话欠奉倒早有耳闻,许是仰仗贤德妃太宠她们俩。她们的母亲是宫里的教习嬷嬷,元春也是因为顾及。
这会儿是怎么的?佳瑶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探春说她“最会寻地方得趣”,焉知她每次的清静都会被八卦打败。人们乐此不疲地挑战她的隐忍,在尊重隐私与八卦精神的博弈中,“道德”小人终于被打死了。
佳瑶蹑手蹑脚地听壁角。
婷婷的声音很夸张:“啊~姐~你不是才见过那个汪厨子么,怎么这么快就不能自持了。”
珊珊沉稳老练道:“你只知他是厨子,却不晓得他娘亲是谁。”
“是谁?”婷婷鼻子里哼出一声,立马被弹了脑奔儿。珊珊道:“你甭以为搭上了那个许太医的公子就可以得瑟。姐姐这回是逮住了兰姑姑的人。”
“那他到底也只是个厨子。”虽说提到了曾名动宫闱史的兰姑姑,因近日成功拦截了风流倜傥的许小开,增多了和姐姐一较高下的底气,故而极尽挖苦。珊珊历经几段和戏子的纠缠,终于得偿所愿,找到了真正的低调富户,因而也不介意,高调说:“整个北京城里谁人不盼着去吃他家的俏馆子。”
婷婷压住酸气,恭维道:“嗳哟,那倒要恭喜未来的老板娘了。”心内想的是,让你这个甩饼脸去与两边生横肉的兰姑姑,刚好凑成一对儿兰州烧饼。
偷听者郝佳瑶自是不知里头的弯弯绕绕,她先一路小跑着回了“勤政亲贤殿”。又听戴权太监说圣上去了“曲院风荷”。远见圣上一袭常服,站于九孔石桥上凭栏望湖,佳瑶悄悄站定,眼尖的圣上出声招她过去。
六月荷花香满湖,这时还不到盛开季节,红衣绿扇尚未到极致。但风里已盈满脉脉清香,眺望水烟碧波,极美。
好风景吹出好心情,圣上也拿佳瑶逗趣:“又去谒见旧主了?”
圣上的话说得含混,令佳瑶以为是“郡主”,她想当然就点头。见旁人脸色异样,才觉察纰漏,佳瑶忙要告罪,圣上爽朗笑道:“你这副呆样儿,难得我那心思剔透的王爷会青睐。”
佳瑶赧颜。圣上又道:“或许正因他自己是算尽了机关,便需寻一个能让他轻省的人。物极必反,大智若愚,到底是珮儿聪明,还是你更聪明。”
珮儿?这名字甚是耳熟,应在哪里听过。佳瑶更是觉得背心凉,她竟不曾想过,北静王与她早就没什么可能的“关系”在别人眼里是如何演绎的。尤其是在圣上面前。
圣上又说:“郡主肯嫁去小岛子了?”
佳瑶说“是”。圣上叹口气:“并非朕冷血狠心。这小岛子一日不安宁,不知要惹出东南多少风波,闽浙粤都乃天下的粮仓银库,疏忽不得。你婉劝郡主有功。”
佳瑶忙说:“奴婢无功。”
圣上看着她道:“当日王爷屏退其他人,独留你,就是要你知道个中深浅,也知道你与郡主亲厚。”
佳瑶稍稍抬眼便被圣上的煌煌明貌喝退,低头嗫嚅:“奴婢不知。不是您叫奴婢留的吗?”
圣上爽朗大笑:“你倒真不居功。也罢,去跟着做些应景的小吃,王爷要来。”
既是圣上口谕,佳瑶就马不停蹄地赶到御厨。正跟一个看上去没发育开的毛头小子撞了,那小子狂妄,张口就骂:“你是哪个瞎了狗眼的。”
佳瑶习惯了息事宁人的做法,忙道歉,那小子一脸嫌恶地才走开。佳瑶见旁边好些人,委屈从中来,有些好心的厨子背地里走过来说:“阿瑶姑娘,别往心里去,谁叫人家姓汪。汪汪的汪。”
汪厨子,原来就是这么号人。佳瑶被这个冷笑话融暖了心,又为天底下的汪氏感到不值。
大师傅们正在掌勺,佳瑶见有人提了一篮绿叶进来,闻香,原来是薄荷。有师傅皱着眉说:“许少爷,您提着银丹草四处溜达做甚,您父亲想必急着用呢。”
被称为许少爷的男子一身劲装,一本正经道:“酷夏了,太医院生怕你们这儿不洁净,这才送些草药来,别不识抬举。惹着本少,倾家荡产也要与你杠上。”师傅忙一脸奚落地说“得得得,谁敢惹您的晦气”。
不过太医院拿来的草药到底是可以入馔的。佳瑶就挑了薄荷。
先选了能够补气养胃的牛肉,切成薄薄的片,还又用刀背拍松以使口感更柔和。另一边是洗净薄荷叶,一半切碎入味,一半是为了质感而取完整的叶子。泡发了粉丝,切了红红的朝天椒,剁了蒜蓉。
又取来了青柠挤压成汁,放入潮汕地区贡进来的鱼露少许,撒白糖,冲入冷开水,把红椒和蒜蓉放进去调成调料。
牛肉片烫熟,因是夏季,安全起见,烫了十成熟。用煮过牛肉的汤底继续汆烫了白胖胖的豆芽,煮熟了粉丝过凉。把全体食材拌入味道清香酸甜的调料。
最后便是泡发越南春卷皮。凤藻宫里的岳楠才人敬献的家乡物,这种米皮白如薄纸莹如玉,泡在点了白醋的温水中不一会儿就徐徐舒展。轻托娇嫩的它,先垫上三片薄荷叶,再把馅料适度放入,打一个滚儿,便是凉春卷。
与传统意义上的金黄脆皮相比多了份软糯,外观更是极衬凉凉夏意,但见白得透明的皮儿里,绿叶的纹路若隐若现,红椒好似花蕊。闻上去,薄荷的辛凉,鱼露的咸鲜,逗得人食欲大开,就连守在“碧桐书院”外的戴权太监都忍不住掀开盖子看看是何物。
“戴老爷,请人给送您那儿去了。”佳瑶已熟谙宫里分寸,轻声道。戴权笑道:“有劳姑娘。”
又好心提点:“里头那位是为了小岛子的事来的,圣上免不得还要姑娘回话,您心里先有个准儿。”
佳瑶这才明白,此王爷非彼王爷。待她走过平桥,走过绿阳张盖,仿佛依然在牡丹坊里的青字号房。但凡他的出场,永是这般寒凉。
作者有话要说:
45
45、避暑园(3) 。。。
碧桐书院翠影翻。“忠顺王爷不辞辛劳,心思全系在我朝中事,朕深感欣慰。想必谈了这么久也累了,来人,传膳。”
郝佳瑶便与其他宫女一同走上去,铺筷摆碗,满桌茶品里当属薄荷牛肉卷最讨喜。尤其是喜凉的忠顺王爷,连人带物,他都看到了心底。
圣上不甚随意道:“这位女官入宫前便在贾府里,贾府三小姐的为人品貌,她很清楚。王爷若有什么疑虑,倒不妨问问。”
忠顺王爷比先前更清瘦一分。他咀嚼了一口薄荷叶,气若游丝道:“圣上明断,何需旁人胡乱。本王本该忧心战报,总想祖宗留下的大好河山,一分一厘都乃将士血肉铸就。然则近日身体每况愈下,心有余而力不足。今日亦是来求圣上体恤,准臣归田静养一阵。”
“京中御医济济,王爷何必回去。”圣上关切道。
“臣这病实因怯热,只需到清凉之处静修即可。京中虽好,但人员密集,难免往来走动,几番推辞不过,少不得要去应酬,这一来一去就添了病根。不敢有瞒,臣与这位女官,先前也是认识。”
圣上故意问:“哦?也是在贾府?”
忠顺王爷说:“是在臣的府邸。臣昔日曾闻这位女官手艺了得,臣便请来为太妃敬寿。”
圣上听到太妃二字,忽而语调古怪地插话:“王爷还真是孝心可表。”
忠顺王爷继续道:“想必这位女官也是知道臣怯热怕暑的短处。”
圣上盯住佳瑶说:“难怪特意以薄荷叶佐菜,阿瑶,你有心了。”
佳瑶只知道,她没回遇到忠顺王爷便没什么太好的事。看圣上正高深莫测地看她,好似那深不可测的福海,没准儿回头就把她给溺毙了。
却听圣上说:“此处碧桐书院,最可贵的就是时时如置身清凉国土,朕最喜这处赏雨。王爷不妨在此多坐片刻。起驾。”佳瑶自然是要跟着走的,圣上道,“你就在这里好好伺候王爷。”
忽闻一阵雷吼,不知被几层云天盖住,隐忍地发狂。不容人片刻喘息,便有豆大的雨水劈头盖脸地下了来。雨窗尤不厌清喧,一个是不发一言的沉默亲王,一个是同手同脚挪步去关窗的红楼厨娘。
“以前胆子倒还大些。”一声轻不可闻的笑。雨声如鼓,打在佳瑶耳里。只要面对忠顺王,她就像被雨淋了一场,透心凉、心飞扬。
“胆子这般小,偏有胆来到帝王前,你不要命了。”佳瑶发呆的空当,忠顺王已经起身走到她身后,将她围困在胸前与窗前。正对着飞流直下的水幕,把眼前的绿盖伞冲刷得不真实了。背后是排山倒海之势,佳瑶绷直了身。
忠顺王却更来了劲,不仅再压进一步,更有意无意地把混合薄荷清香的气息呼吐在她的耳边。敏|感的耳廓已经泛红。
“转过来。”
佳瑶为了避开这摄人心魄的接触,上身不断往前倾,手也僵硬地抓住窗楞,半关不关、进退两难。她听到了要求,决定保持僵化的状态沉默以对。
忠顺王向来不会重复任何话。
他直接用左右手在佳瑶的腰间一转,佳瑶就像旋转门一样背对窗外雨帘。佳瑶的身高够到忠顺王的肩,她保持平视的姿态,尽量不往上瞟。
“看着我。”
为了避免无谓的反抗,佳瑶听话地抬头,正迎上忠顺王凿下的铁齿铜牙。他的青渣下巴,他的薄荷香,一瞬间的凉,天长地久的伤。
开始只是磨蹭浅尝,后来就一点点渗入力量,撬开全不费工夫。佳瑶就像一个纸片娃娃靠着窗,看这个年仅四十的成熟男子如何攻城掠地。听他好像直白地问了:水溶可曾这样过,薛蝌可曾这样过,圣上可曾这样过。
接着,他的手往身上探了来,顺着她的衣襟从腰间开始往上盘,捉住了她的脖颈,要反过来往里探时触到了肌肤。寒冰是可以烫人的。佳瑶如梦初醒,轻轻一推就推离了忠顺王,才知他并不算是用强力。
忠顺王已经料及她的反应,退后几步。他并不迷恋她的身体,天底下还不曾有人能迷惑住他的心神。他要她怕他,先怕他。如果有了怕,一切都好行事。
“本王要归乡。最迟下月。”忠顺王对郝佳瑶下了指令。
以忠顺王的能耐,还不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他这般对佳瑶说,难不成是想带她走?但他从不曾开口向帝王讨要。佳瑶也未必就愿意跟随忠顺王,只是在圣上问及“寒热”时说到“阳虚生内寒”,她坦言所接触到的忠顺王,大冬天还要用冰摇扇。
往南,贾探春远嫁台湾。往北,忠顺王卸甲归田。
转眼,曲院风荷里一派枯荷色,到了夏末。瓜果渐丰盛,月渐盈圆,宫里头也该准备中秋夜了。既是要团圆,圣上特许一些女眷觐见,以慰嫔妃们的相思之苦。凤藻宫里便来了贾府女眷。
志玲姑姑亲亲热热地迎上来说:“瑶妹妹,大老远的瞅见你怎么在毒日头下走着。须知夏末的阳光还是歹毒得很。”
这期间佳瑶又荣升了一级,难怪大伙的态度越来越亲热。佳瑶也逐渐放得开些,笑道:“姑姑怎么站外头?”
“屋里客多呢。府上来了好几位小姐,真是聚齐了人间绝色。”
“哪几位小姐?”
志玲姑姑特意说:“一位是薛家千金,一位是姑苏林家。”
那便是红楼双姝,但她们分明不姓贾。佳瑶带着在宫里培养出的敏锐,不动声色,只说“圣上派我回来看看有无帮衬,既来了贵客,我先去回了圣上”。
过了一日,散过朝,因东南海域乱事荡寇平,龙颜大悦。趁天气晴好,圣上来了兴致约与众妃泛舟湖上。五妃都是受到了亲情的浇灌,一个个精神亢奋,打扮得花枝招展。
宝萝姑娘准备了冰糖燕窝粥和奶油松瓤卷酥,马萨姑娘做好了手剥甘笋和芙蓉蛋羹。众妃品着茶点,开始竞相献宝。见法岚惜施施然地派送香水,且到场者人均一份,众人盛赞法妃雍容大度。
李碧雅阴阳怪气说:“哎哟,我说这几日怎么到处都那么味儿呢,原来是姐姐家里来人了。若是待得久些,岂不是福海变成香海了。”
碍于圣上,法岚惜不好发作。接着英妃命司珍杨颖献上了式样繁华的银器,又让凤大姐捧出了佳酿威士忌。圣上道:“这些甚好,朕更属意你父兄研制的天文历法。”于是众人赶紧附和道英妃家学渊源,知识广博。
鄂妃也献了酒,因屈居其后,难免被比了下去,再加上鄂妃生性木讷、不善言辞。圣上却借着酒意说:“你家地广人稀,何时分出一部分王土给周边使其安宁,便也就足矣。”
唯独梅妃和贾元春还没有举动,你看我我看你。圣上道:“二妃过于谦让了。梅儿,你先说吧。”
梅妃只得拿出一部厚重的典册,只见上有血书“人权”二字,梅妃哀婉表述:“臣妾知道此物、此言势必冲撞了圣上的兴致,然则有些情不可不表。”
圣上直接冷了脸:“行了,朕知道了。”
“臣妾恳求陛下读读这份宣言。”梅妃毫不让步。
“天色不早,你受不住寒,跪安吧。”
圣上的好情绪往往转瞬即逝,真应了古训曰伴君如伴虎。满船的人有看好戏的,有捏一把冷汗的,有意图火上添瓢油的。梅妃悲愤地拂袖离席,圣上更把一干闲杂人喝退。
船,却又径直往“镂月开云”开去了。但见团簇的牡丹丛中已换上了一株株娉婷袅娜的木芙蓉,贾元春正站在花丛中侍弄,圣上玩心乍起,叫四周噤声,然后猝不及防地唬了元妃一跳。
贾元春体丰,本想来一个姣花坠地,被圣上拦腰,无奈没拦住。若不是珊珊和婷婷一人架住一边,只怕要上演葬花的喜剧了。圣上自然有些意兴阑珊。贾元春却顺坡下驴,意有所指:“陛下是喜欢牡丹,还是更喜欢芙蓉?”
圣上忽而开怀一笑,与佳瑶说:“难怪你学出这样的提问法。”
原来上回佳瑶因杂菜煲而得到圣上赏识,也曾斗胆这样问。这种二选一的提问是绵里藏针。圣上故意兜起圈子道:“牡丹乃国色天香、花中之王,芙蓉乃高洁之士,都好。爱妃问的是花?问的是人?”
贾元春忙做娇羞状。圣上又含混道:“爱妃气度雍容,朕属意爱妃,自然更属意牡丹。”
贾元春顺势依偎在圣上怀中,暧昧道:“若因臣妾而使圣上抱憾,岂不是臣妾的罪过,臣妾也心神不安呢。好在,眼前就有一朵芙蓉仙,若把她收了来,圣上岂不满意,臣妾也就无憾了。”
这时四下的围观宫人已经自觉地消失了。圣上狐疑道:“阿瑶?”
贾元春暗想她哪里配。但不敢明说,含含糊糊道:“原来陛下已经另有打算了。”圣上笑道:“这是爱妃送来的人儿,爱妃一说眼前人,朕当然以为是她。”
“一个小小厨子罢了。”贾元春不由泄露了想法。
圣上怔了一怔,却突然勾起嘴角:“爱妃说的对,一个小小厨子罢了。”
圣上不由好奇道:“爱妃说的究竟是哪个?”
贾元春见圣上已然被掉起胃口,深谙进退的她故意道:“陛下先别急,臣妾缘何说她是芙蓉仙呢,一则,这位妹妹乃世外仙姝、真好秀丽人物。二则,她家学深远,祖上出过探花郎,家里将这位千金当做紫薇郎一般教养。三则,陛下自福海游船而来,且见着枯荷?”
圣上点点头。元春笑道:“这位妹妹曾说,她素来不喜李义山的诗,唯独爱这句‘留得枯荷听雨声’。”
元春心知圣上喜听雨,只消抛出这句话,圣上的心,溜溜地就飞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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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避暑园(4) 。。。
正是八月桂花香。牡丹已显落败之势,水木芙蓉开得盛,香溢满园。贾元春漫不经心地捻起一瓣萎靡的花蕊,问郝佳瑶:“你觉得林姑娘品貌如何?”
佳瑶想,堂堂《红楼梦》的第一女主角,一个字:“赞。”
贾元春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那你觉得,将这真好秀丽的林姑娘送来这人间顶富贵繁华之处,让她欣享一世荣宠,又如何?”
“娘娘宽容大度。”跟随元春多年的丫鬟抱琴首先定了基调。在这面大旗的覆盖下,佳瑶还能说什么。但心里想,你让精神洁癖的世外寂寞林,入宫为妃,夺宠献媚,俩字,坑爹。
元春之心,路人皆知。她年虽未老、色亦不衰,但未雨绸缪总没错。她想扶植一个新鲜亮丽的女子侍奉君王,也不难,难的是满足下列三项条件:
其一,女子涉世未深,孤苦无依,犹如溺水之人遇见浮木,乖乖就范。
其二,女子才学兼优,性格出挑、淡泊名利,贾元春恨透了两边倒的墙头草。
其三,女子身体欠奉。元春暂时无嗣却仍有大把青春,没道理找个强中敌。
贾元春对佳瑶笑得如春风化雨般温柔:“本宫已下了帖子,中秋之夜会把林姑娘接了来。阿瑶,想必你也晓得该如何做了,去为林姑娘准备。抱琴,把令牌给她。”
佳瑶应声退出,大脑一刻也不得闲。“木石情缘”原来可以这样被拆散,就算贾母再疼爱,贾妃出声,哪里还有人敢说个“不”字。何况贾妃的这番苦心,又是立于为家族的全盘考虑,站住了道德制高点。想来自私精明的老太太也不会再徒劳。
林潇湘与薛蘅芜,贾妃到底选择了一荣俱荣的四大家族。本来无可厚非。但天有不测风云,就算贾、薛两家联手要捞薛大傻子,偏碰上一个不为钱财所动的“农民”,捞人无果,而这也成为一损俱损的一条导火索。这是后话了。
虽说以佳瑶的观察,圣上算是贤明之君,事业有为。又正当年。佳瑶自己都觉得被个老了点的王爷啃一口不算什么,人家帅啊,有气场啊。但是,大家好不是真的好,您说林妹妹这般冰为肌玉做骨、冷月葬花魂的清秋主,又一门心思喜欢那块顽石,眼里怎会容得下其他浊世臭男人。将她送了来,不是逼她不走寻常路么。
佳瑶一路走上苏堤,一路埋头想该如何是好,被凤大姐的娇嗔唬了一跳。佳瑶惊觉撞翻了矫情的凤大姐,赶紧蹲下去帮捡散落一地的绢布,正预备候着凤大姐的奚落,却听凤大姐说:“哪儿敢劳动阿瑶姑娘呀。人家自个儿来就行。”
语气很真,不像反讽。但见凤大姐喜滋滋得一样样拾起来,颇好心情地冲佳瑶娇媚一笑,情意绵绵,害佳瑶一阵肚痛。司膳司的旧时同僚悄声告诉她:“了不得,王爷要休妻。”
那边厢,北静王妃已经跑进“接秀山房”与居于此的法岚惜娘娘哭诉。她俩是表亲姐妹。法岚惜是个说不上几句话就腾地上火的人,豪气道:“珮儿别怕,任他家是谁也甭想这么欺负人!”
珮儿抽泣道:“表姐。我那叔叔和婶子都回了东北老家去,眼下只有表姐疼我亲我了。您可一定要救救我。”
法岚惜嫌恶道:“想用完咱们坐稳了他王爷的位置,现在得了势就踹,呸。”当即就命人理妆,杀到“勤政亲贤殿”要圣上法办肇事者北静郡王。她尚且不曾问清楚为何休妻。
殿外,佳瑶正好也刚至,好在北静王妃对她没印象。否则依王妃在家的脾气,先给两个耳刮子是必须的。
圣上佯装一脸不知地问:“哟,珮儿也来了。小惜惜来的正好,朕这儿刚得了一副唐寅的画儿,不若爱妃给赏鉴赏鉴?”
法岚惜也不含糊,直接连哭带骂的滚到圣上怀里,见状,佳瑶悄声退了出去。听宫人们嚼舌,休妻以七出之“犯妒”,王妃肚皮不争气,便想着法儿得迫害其他偏房。直到害死了一个紧要姬妾。
宫斗宅斗,害人无数,怎么会有人这般乐此不疲、越斗越勇?佳瑶摇了摇头,又庆幸自己没搭进去。可是远远看见在苏堤上徘徊的北静王,她又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北静王水溶忽而戒备地回头,见是佳瑶,心里不是滋味。曾几何时,仅有的几个能让他卧榻安睡的女子,缘分也因时间这把杀猪刀而剁成泥,终成路人。他还是勉强打起精神说:“阿瑶,是你。”
佳瑶福了身。水溶看出她掩藏不深的担忧,开朗笑道:“你总不会是担忧本王一时魔怔,跃入这水里去吧。这是福海,本王福浅,承受不起。”
佳瑶顿觉没什么可说,只得略表关心道:“王爷,这里风大,别在这儿了。”
水溶点点头,轻声说:“阿瑶,我饿了。”
论理,身为圣上的女官私自给其他男子做饭是一种忌讳。论情,好歹是十分想见的梦中情人。佳瑶想了个折中办法说:“娘娘今儿放我出宫准备,您若想吃,就来前门大街。别走错了,改地方叫美空了。”
且说到了“美空”,见比上次来时粉刷一新,黑色、粉色、果绿色刷刷刷地很具有美空标榜的时尚力。门口那个胖胖的大茶壶换做一位笔挺的公子,一脸忧郁地仰脖看天,华丽丽的鼻孔微张微合,似有满心的悲愤。店里蹿出来的芙蓉大姊惊喜极了,跳过来搂住佳瑶的脖子说:“姑娘了不起哇,都快成了御厨了。”
佳瑶定睛一看,芙蓉大姊竟也比以前还要苗条,捏捏自己腰间的肉,不由生出羞愧。五月不减肥,八月徒伤悲。佳瑶偷指了指那尊雕塑,问“这是?”。大姊说:“咱们的金牌编剧的最爱。”
“金牌编剧?”佳瑶更是满头雾水。大姊搂着她进店里,推开一间房,屋里正有两人赌气背对着,却分明眉来眼去。大姊给引荐到:“这是于妈,这是尅爸,你俩又咋的了?”
佳瑶完全被排斥在局面外,对那别扭的两位也不感兴趣,问:“贾琏呢?”
“琏二爷跟薛二爷闹翻了,姑娘在宫里头不知道吧。”
一听宫,刚才还傲娇冰霜的于妈和尅爸激动了,一人一边拉住佳瑶的手说要“姑娘给我们讲讲宫里事,我们等着编故事哩”。佳瑶被吵得不耐烦,不客气地甩开两块牛皮糖,拉过大姊就跑,一边急问“贾琏人在哪儿”。
刚好薛蝌来店里探看,把佳瑶请到厢房饮茶。今时不同往日,上回两人见面仍是意难平,即便做了道“一刀两断”,心里也都带着苦。这回可以说都放下了。
“恭喜,快要当爹了是吧?”佳瑶口气轻快活泼,这情绪感染了薛蝌。薛蝌给她沏了一杯茶,问:“小瑶,可还方便唤你小瑶?”
“不然我喊你姑爷?”佳瑶笑了笑。能这般轻松得开起玩笑,也就好了。
薛蝌道:“小瑶今日怎会出宫?”
“有点事。贾琏去哪儿了?”佳瑶并不是信不过薛蝌,但她想,薛蝌到底只是一个书中之人物,很多话不便深谈。薛蝌微微皱眉说:“这事不瞒小瑶,薛某总觉得琏二哥这阵子极为古怪。”
“就说闹分家这事,生意做得是好好的,那两位金牌编剧就是因琏二哥请来写些剧本,说要打造什么影视一条龙?小瑶你是知道的,琏二哥的生意点子,薛某一向心悦诚服。”
薛蝌脸色凝重道,“可忽而琏二哥就要与我闹翻脸,听他的口吻竟是与我那个在牢狱的堂哥有关。想是嫌我将赚来的银子往牢里送吧,但分明不曾动用琏二哥那份。我与他好言说了几句,便闹到分家,还要我举家离京。”
佳瑶问:“让你离京?”
“说是他在一日,便不许薛某在这里一日。薛某猜想,会不会是为了小瑶的事,琏二哥还在迁怒于薛某。”
佳瑶摇摇头,以她对贾琏的了解,没什么事能比赚钱更重要。不过佳瑶也觉得实在蹊跷,于是说:“那我去找他问问,他去了哪儿。”
“这便是又一件古怪的,自打入了夏,我便鲜少见到琏二哥。这一阵不论是酒肆饭庄、烟花之地,琏二哥似乎都不再去了。”
佳瑶也不禁把心悬在嗓子眼,眉头皱得极深。却听门外有人大笑叩门:“要寻琏二爷有何难?姑娘且跟我去。”
佳瑶看去,竟是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薛蝌与冯紫英稍作寒暄,冯紫英道:“阿瑶姑娘信冯某,若是此行见不到琏二爷,冯某任姑娘罚。”
佳瑶想去也无妨。但又想到尚且应了北静王,迟疑了一下,冯紫英忍不住催促:“姑娘快些,咱们可别让贵人久候。”
“何必这般忙叨,你呀,没半点长进。”卫若兰也跟了来,对佳瑶道:“姑娘,东西已备齐全,就待姑娘的手艺了。”
原来已有一驾比寻常更显马车已候在后门,挑开布帘,佳瑶也大吃一惊。但见马车膛儿极大,半圈舒舒服服的软垫,中央支起了一口灶。上悬一口小砂锅,另有人端来了一盘盘新鲜食材,秋季肥美的海鲜已被收拾利落。
佳瑶对上车主笑意盎然的眸子,水溶已换上白衣紫纱,道:“想来你有诸多事要忙,边走边做吧。”
佳瑶承认当时心猿意了一下套马杆儿。她提裙上车,执起木勺,得儿驾。
熬煮那锅浓的化不开的粥,一边切出细细姜丝、碎碎香菜,最后把稍用酒杀过的海鲜一股脑地放入粥中。带着疑问,一路向东。
作者有话要说:
再请客官尝尝前日的越南春卷(未免伪更,将图放于此处)
谢谢客官们的深情厚谊,鄙店一定再接再厉!
47
47、潇湘馆(1) 。。。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抱拙归园田。
这样的乡土田野情怀,与“郝友乾”这个名字,怎么听都有一种违和感。哪怕夕阳余晖徐徐洒在郝友乾已穿越附身的贾琏,他拉长的影与茅舍竹篱怎么都格格不入。即便他于田间劳作,看他举手投足的公子气派,郝佳瑶断定他也是黄世仁级别的。
贾琏早早地瞧见马蹄踏起的轻烟,叹了口气,远远地装作专心务农,也不肯走过来。马车里的佳瑶满面疑惑地看了一眼北静王,水溶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冯紫英在车外道:“少不得要请姑娘过去说说。”
水溶轻声道:“琏二爷是个人才,小王一直想纳为己用,孰料遍寻不得,既是知他在何处,琏二爷也百般推拖。听说,他倒很听你的话。”
佳瑶想这个阴晴不定的堂哥,哪儿来的自信说他就必然听她的话。不由好笑地摇摇头,走上田垄,唤了句“哥”。
贾琏斜看一眼北静王和威风凛凛的“四少“,知道踪迹暴露,没好气地骂佳瑶:“胳膊肘往外拐啊你,帮着别人来算计你哥。”
佳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怎么了?”
贾琏很清楚堂妹佳瑶不是说谎的料,她情商低了些,一旦扯到感情就枉费了造物主赋予的精气神,很不给力。于是他无奈地讥讽:“跟你说也说不明白。你对北静王还余情未了,给他跑腿儿是吧?”
“跟北静王又有什么关联?别扯远了,我好容易出来一次,攒了一堆事儿要问你。先拣要紧的说吧,你跟薛蝌怎么了?”
贾琏脸色阴郁道:“又扯上一个薛蝌,有完没完啊你。”
佳瑶见话不投机,急得跺脚,贾琏忙止住她说“哎哎,哪儿蹦跶呢,当心着我的苏子”。佳瑶趁机抓住贾琏的肩膀,声音里已带上愠怒:“你怎么了?这才几天没见,你能不能痛快点儿,把该说的什么都告诉我。”
“郝佳瑶,你铁了心要留在这个世界里吗?”贾琏突然换上从未有过的严肃,佳瑶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给难住了。
贾琏再以前所未有的决绝说:
“世人都晓神仙好,跟我私奔行不行。”
……
……
嘎,嘎嘎。佳瑶自当什么都没听到过,一面扶额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兴起跟有家有室有头有脸的人物私奔去了?还将抛妻弃子说得这般坦荡荡?世道啊都是怎么了。
也罢。早就料到她的反应的贾琏,兀自慢悠悠地踱进田边的一间茅草屋。想来是夏夜看管时的临时落脚处。贾琏留了条门缝,佳瑶冲北静王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也跟着进了屋。兄妹换上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猜不透堂哥瞬息万变的细腻心思,佳瑶借来马车上的小锅,锅里的粥早就被一扫而光,连粒米都不剩,只留一些海鲜的腥香。佳瑶讨好地说:“你想吃点儿什么?”
贾琏叹了口气:“你知道‘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这句话么?”
佳瑶歪着头想了想:“原著里的话?谁说的?”
贾琏白了她一眼:“秦可卿。跟你说了也白说。”
佳瑶忙说:“你别总带有色眼镜看我。让我想想,三春?那是说贾府里的三个姑娘?一个已经出嫁,一个已经远嫁,不对啊,贾府里有四个姑娘啊。要不然是说三个春天?”
贾琏问:“算算你来了多久?得了不用算了,到明年开春儿就是第三个春天。”
佳瑶脸色大变,倒抽了口凉气。初秋的田间垄上已铺毕一层寒,清冽的风灌入五脏六腑,比以往都来得清透。她急急地问:“各自须寻各自门的意思就是说贾家败了?散了?家破人亡?”
贾琏背着手、居高临下地望着烧得噼里啪啦作响的柴火:“高鹗续书虽有一大堆毛病,好在没给搞出个大团圆,与曹雪芹的初衷相差无几。”
佳瑶闷闷不乐地说:“我们又不是钻到高鹗的续书里去了。重生的意义不正在于改变结局吗?”
贾琏奚落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么一个烂到骨子里的家族,我干嘛要帮它,躲得远远儿得任它自生自灭就行了。”
佳瑶想贾琏分明成了缩头乌龟,难怪躲得清静,不由气愤地问:“郝友乾,你现在明明姓贾,怎么能这样无情无义。”
贾琏不咸不淡道:“你有情有义,你大仁大义。那你救吧,请好儿了您。”
佳瑶攥紧双拳,她被贾琏这种放荡不羁的态度惹得不痛快,但贾琏随之抛出来的问题却让她刹那间无言以对。
“那么郝佳瑶,你要救谁?”
贾琏好整以暇地看着沉默的佳瑶,像沙场秋点兵,报出一个个人名:“迎探惜三春你救么?贾宝玉你救么?贾宝玉的红颜知己你救么,他的那群丫头你救么?他的爹娘你还救么?”
贾琏更换上森然的笑容问:“企图霸占你的贾赦老爷,是我名义上的爹,你还救吗?救了他,让他继续觊觎你是吧?帮着他谋算你的邢夫人,你救么?我媳妇王熙凤刚借刀杀了个张华,你救她么?你救了这个不救那个,选择性亲和,你凭什么决定?”
郝佳瑶当日匆忙进宫的原因之一,或许您们还记得。贾赦讨鸳鸯大丫头不成,贾珍给他出了个馊主意,贾赦老迈昏花的双眼色迷迷地转向佳瑶。没把她给恶心着。若让她反过来救,实在是不爽。
贾琏一步步逼问:“满府的男盗女娼,你救么?且不论你救不救得了,你救完了不是祸害别人么?”
“难道只能眼睁睁干看着吗。”佳瑶的声调提了上去,刺耳却心虚,贾琏的每一步质问都戳到了问题关键。贾琏拨了拨烧得所剩无几的火苗,好似预示了凄清的结局。
佳瑶灵光一闪,充满希望道:“不对,迎春没死,尤二姐也没死,甚至秦可卿也没死。可见与原著结局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佳瑶接着分析得头头是道:“虽然你现在装得这么铁石心肠,可是你还不是变着法儿劝薛蝌和迎春搬离京师?那你不就是在帮他们躲过这一劫吗?既然你有这个心思,我为什么不能有?既然有,为什么不能做!”
换做贾琏被说破心事。佳瑶这边厢已摘了新鲜的苏子叶,用它独特的清香镇住海鲜的腥味,再淘了粳米熬粥。紫苏叶开宣肺气,熬到水米咕嘟相融,贾琏慨然长叹:“得得得,姑奶奶你到底想怎么样?”
“说实话,我什么也没想过。贾家会不会一朝大厦倾,我不曾想过,直到今天听你一说才觉得好像真的末日快来了。来了会怎么样?我会怎么样?我也一概不知道。哥,不怕你笑话,我从没什么拯救世界的大志向,自打来到这里也是走一步看一步的。我没想逮个人就救,可眼下真有一件特急的事儿!林黛玉,被元春盯上要送进宫给圣上!”
佳瑶急得乱比划,她感觉光以一己之力帮不到注定悲催的林妹妹。贾琏漫不经心地用木勺舀起一碗粥,吹了吹粥衣,慢悠悠道:“嫁谁不比嫁那块儿玉强?再者她也没嫁给呆子啊。”
佳瑶给碗里添了勺红糖,帮贾琏搅匀,然后蹲在地上托腮说:“可谁让林妹妹要用一辈子的眼泪还他?没辙。就算不嫁他,把林妹妹往宫里送,那不是要她的命么!我真忍不下这个心。”
贾琏吸溜完了一整碗,抹了抹嘴:“要不我收了林妹妹?”
见天色已晚而越发暴躁的佳瑶直接把木勺子甩了过来。贾琏微微侧头避开,道:“不识逗,得了,咱去试试。”
推门出屋,已是日暮时分,火烧云映红了天际。抬头仰望格外高远的天空,佳瑶忍不住略感惆怅,贾琏奚落道:“想救人就别磨叽,打今儿起,你哪儿还有闲工夫得瑟?”
佳瑶忙孝子贤孙一般地跟着赔笑,她总是要倚仗贾琏。这时北静王缓步走了过来,原来他还守在这里。贾琏带着痞气,不待王爷开口先唱了个喏道:“王爷的美意,在下盛情难却,可自知是什么料儿,不敢高攀。劳王爷惦记了,您且宽心,在下照常回去做屁大点营生,您说的或您想的,在下绝不踏足。”
回城的马上,佳瑶坐在后头攀着贾琏的肩头“怎么了”。贾琏一面驾驾地喊着,让良驹跑得飞快,一面轻描淡写:“拉拢。”
“那你干嘛不答应?跟着北静王不挺好的吗?”佳瑶拽住贾琏的侧襟。她想北静王乃人中龙凤,深得圣上器重,前途光明,跟着他必然有肉吃。你说贾琏再富裕,哪儿能及皇亲国戚?这等浅显易见的好事,闻香而动的堂哥怎就退避三尺。
贾琏带着情绪猛然一夹马肚,马儿嘶鸣,欢脱地往前狂奔,这下佳瑶不得不环住他的腰。贾琏撇撇嘴说:“管好您自个儿就得,别的少问。”
还真是喜怒无常的主儿。郝佳瑶并不深知贾琏选择的理由,除了在股市上混成油子、养成不喜跟风的习惯之外,更因他深刻懂得该在何时抱哪条大腿。贾琏既然找到了王道大腿,对北静王抛来的橄榄枝也就那么回事了。
一路马踏飞烟,远远地没进城就紧急刹马,佳瑶险险跌下去。气得佳瑶要责怪,贾琏耸肩说:“没办法,超速罚太狠。”
赶在宵禁前进了城,家家户户已点上晕黄的灯,等着风雪夜归人。一路马蹄嗒嗒轻踏在石板路,佳瑶在夜色中尽显疲态,忍不住靠在贾琏的背上。不知怎的冒出一句想法:万水千山总是情,跟我私奔行不行。
“哎哎,快到了,你睡我背上算怎么回事儿啊,下去自己走。”贾琏的声音已恢复往昔时的凉薄。他们终与心底偶尔萌发出的放肆,失之交臂。
“直接去找紫鹃,那丫头忠心,又有脑子。”贾琏吩咐道。这正是农历八月十四,月已蓄势待圆。
作者有话要说:
再来一碗热腾腾的海鲜粥:
这章,初步论证了救人的命题。
48
48、潇湘馆(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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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潇湘馆(2) 。。。
跟着贾琏摸着黑七拐八拐,扣响了潇湘馆的门。郝佳瑶不免感慨:大观园里的防卫形同虚设,潜进个人来怎么这般容易。贾琏怪笑:“少见多怪,你住的那个皇宫也未必比这儿严多少。”
正是找到了披衣而起的紫鹃。这个跟随林黛玉许久的姑娘忠心至极,在贾琏和佳瑶说明来意之后,只差赌咒立誓说“愿为姑娘的幸福而奋斗终身”。
紫鹃眼含热泪道:“咱们姑娘这几日时常觉得心慌气闷,每夜又很是思念故去的老爷和夫人,宝玉这几日不知怎的说话也魔怔了,来寻怄气,奴婢眼见姑娘没个几两重,眼泪又止不住地流,怎么偏又遇上这等事。二位务必要救我们姑娘,奴婢求求你们了。”
说着就要跪下去,佳瑶一向喜欢心眼实诚的好丫鬟,动情地说“必须的”,招致贾琏的白眼。因为佳瑶每次的豪言壮语,都要贾琏帮忙收尾。
贾琏说:“紫鹃,你也清楚,能救林姑娘的只有她自己个儿。你跟了姑娘这么些年,我有两件事要你理清。其一,林姑娘是否非宝玉不许?”
紫鹃急得满头汗,此刻也顾不上当不当与成年男子谈论这些闺中秘事,泪流满面答:“我们姑娘这一身病,生生就是为宝玉害的。奴婢私下里不知劝了多少回也不顶用。”
贾琏沉吟片刻,道:“那么好,第二,林姑娘私下还有多少财产?”
紫鹃难免不提防贾琏这个吸金鬼,低头不语,佳瑶这会儿思路清明,与堂哥心有灵犀,赶紧帮腔道:“紫鹃姐姐,林姑娘在姑苏林家还有没有什么亲戚?”
贾琏补充道:“当日我送林姑娘回去奔林姑爷的丧,犹记得她家还有庶弟,姑娘平素与族亲还有无联系?关系怎么样?”
紫鹃答说“并不清楚,想来钱银所剩无几、亲戚们也不常走动”。佳瑶疑虑丛生,瞥了一眼贾琏,贾琏不耐烦道:“甭看我,我的确贪财,但取之有道。何况上回去林家的时候我还惦记着给我闺女积点福气,林家的东西我一分没拿。”
佳瑶赶紧给贾琏戴高帽,一边让他把计划合盘托出。贾琏说出了下下策,一言以蔽之就是“跟我私奔行不行”。以紫鹃传统保守的性子,本是十分犹豫的,但一想到姑娘可堪的境况,便狠咬银牙道:“捡日不如撞日,奴婢这就去。”
她悄无声息地从怡红院里哄来了一脸呆样的贾宝玉,叫醒了本就一直辗转反侧的林潇湘。且说黛玉这日好巧不巧,正从傻大姐那里听来一个足以将她一颗芳心击得溃不成军的消息:
“为我们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都商量妥了,这会儿又赶着往姨太太那儿商量着把宝姑娘娶过来,姑娘你说往后又是宝姑娘的,又是宝二奶奶,这该怎么热闹罢。”
林黛玉听了这个惊雷,一度急急走到怡红院欲与宝玉理论,两人却都是疯疯傻傻恍恍惚惚,黛玉自幼时起便生根发芽的情种成了心病,急怒攻心,迷惑成痴。吐了一口口鲜血,恹恹地躺在床上难以成眠。
“林姑娘,现在事态紧急,也就顾不得男女之防了,不过你放心,一定保全住姑娘的名声。”佳瑶忙迎上前安抚这位清高的小姐。犹记昔日佳瑶与这位病西施接触并不多,但今日见她瘦弱得一塌糊涂,小细胳膊像两条挂面一样软绵绵地垂着,脸色涂了富强粉一般,衬着潇湘馆的竹影森森,既可怖,更可怜。
林黛玉微微颔首,抿紧她几乎没有血色的唇,眼睛只直勾勾地盯着宝玉。宝玉的眼里似乎也只有林黛玉,笑是在笑,但笑得空洞无物,有如乳|儿。
贾琏心思缜密,对红楼梦原著及后续的情节也较为熟悉,先把宝玉带到一旁,手覆上宝玉的前胸摸了几下。宝玉却无半点反应,还在那儿涎皮赖脸地憨笑。佳瑶和紫鹃忙问:“怎么了?”
贾琏心知,恰恰是贾宝玉丢失通灵宝玉。他不想节外生枝,所以没跟佳瑶她们解释,直接问宝玉:“宝玉,给你娶林妹妹,可好?”
“好。”贾宝玉干脆地说,说毕就捂着肚子乐不可支,好像听到好笑的故事。
贾琏又问:“只许一个林妹妹,其余人都不再跟着,可好?”
“好。”贾宝玉眼睛都不眨地答,言毕又是面露喜色、手舞足蹈,真像是得了夸奖或是糖果的顽童。
贾琏面色肃穆,一锤定音:“那你二人私奔去吧。”
佳瑶和紫鹃俱是神色凛然,却见宝玉笑眯眯地走过去拉起黛玉的手说:“好妹妹,咱们去一处顽吧,理他们做甚。”
林黛玉没有动,两行清泪像涓涓细流,一直蜿蜒在她的素面上。宝玉神色慌张道:“林妹妹,你又哭了,你哭得我五脏六腑都掰开揉碎了。好妹妹,你别再哭了,我已怕见你的泪水。”
林黛玉还是没有动弹,像个魂游太虚的木偶一样不言不语,吓坏了紫鹃和佳瑶。但看紫鹃的眼睛里像要喷出火焰,贾琏神态自若、静观其变。
“好妹妹,你不理我,我也只好先走了。”宝玉嬉笑道。
痴颦儿已是相对无言。大家齐齐看着宝玉蹒跚离去的模样,因是入了秋寒,他披上一件斗篷,披头散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来时路回去。林黛玉出神地望着,嗓子眼儿发甜,竟又吐出一口血,污在他俩曾传情达意的帕子上。
“宝玉,你怎可这般对姑娘!”紫鹃顾此失彼,急得跺脚痛喊。正要往外去追,却听林黛玉道:“紫鹃,回来。”
紫鹃狠狠地瞪了一眼贾琏,又从佳瑶怀里把姑娘拽到自己怀里,眼泪打在黛玉的脸上。黛玉闭了闭眼,着紫鹃为她取来一片丹参,含在舌下,再坐定梨木凳,头倚紫鹃的臂,虽气若游丝但一字一顿道:
“你们方才的谈话,我听到了。你们的好意,我也领了。我乃薄命之人,只愿死得其所,你们去罢。紫鹃妹妹,替我拿来干净衣裳。去年这个时候还和云儿联诗,一语成真。冷月葬花魂岂不干净。”
黛玉的语速越来越快,这一席话便用尽了她的气力,话音未落就又瘫软在紫鹃怀里。紫鹃已哭成一个泪人:“姑娘哪里就要说这不吉利的话,快别这样吓唬我。”
佳瑶忍不住冲贾琏嚷到:“这下好了,怎么办?哥你快想想办法啊。”
贾琏却忽如老僧入定,烛火映在他的身后,于天灵盖处晕出光圈。贾琏双手合十道:“绛珠仙子,你已还尽了这一生的泪,功德圆满,善哉善哉。”
这副装神弄鬼的模样招来紫鹃的愤怒,直要把佳瑶与贾琏这两个催命鬼赶出去。那黛玉休养片刻,饮了一口参汤,嗅了嗅藿香,这会儿又明白过来,被贾琏的言谈所吸引,遂拦住紫鹃的鲁莽。
贾琏令佳瑶给沏上参茶,让紫鹃扶稳了黛玉,娓娓讲来绛珠仙子与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又是“离恨天”,又是“愁海水”,灵河岸上、三生石畔,风月宝鉴?</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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