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你找的就是这本陈糠烂账,顺道让你救了贾府的菇凉。”贾琏越是说正经事,越要用不正经的论调,或哄或萌,内容让人气得跳脚。
佳瑶很想反驳贾琏,但她苦无说辞。忠顺王爷刚才那些话,这才像梦魇一般,只要她的大脑稍微得了空闲,便钻进来逼她以正视听。
“傻瑶瑶,你还不明白么,忠顺王是来造反的。”
贾琏突然揉上她的刘海儿,露出她茸茸的胎发。胎发浓重的人,多半还是孩子心性,想不到政论复杂、人心荒芜。
佳瑶抿紧嘴,却哆嗦着露了缝隙。她知道造反背后的镇压何其残酷。
“忠顺王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来了,说圣上身边奸佞宵小,贪赃枉法假公济私,需得除去。你该猜到说的是谁,你也该想到需要除去的是什么。”
佳瑶的直觉还算敏感,她忍不住问:“圣上不是让你向北静王求助?”
话一出口,她便已明白了渔翁的用意。
贾琏自是不必再多费唇舌,他只突然紧紧地抱住佳瑶,宣泄他的情感:“都落停了,我带你走。”
忠顺王爷说要带她走,她尚不知个中真章。如今却明了,一场大战竟在眼皮底下暗暗铺开,三方势力,她却没有选择的权力。
东方未明,自公召之,君主的心意你别猜。
“咱们现在就走吧。”佳瑶恳求道,反手抱着堂哥的腰身。
“不是我不想走,而是,”贾琏叹了口气,“……咱们走得了么。”
别说出宫,只怕连这个门也出不得。圣上之所以雍容大度,除了所谓的君子协定,还不是看准了贾琏有所图求。
“瑶瑶,拉弓没有回头箭。”贾琏拍拍佳瑶的头,“就算看戏,也要看到最后不是。无论结局怎么样,你都得承受得起。”
无论结局好与坏,你都得承受得起。
圣上已经批完了一拨奏章,双鬓花白,长身玉立,背对东方晨曦,吩咐:“瑶美人,朕饿了。”
郝佳瑶已经成了瑶美人,自然就划在渔翁麾下。
“朕想吃你做的那个饼,不过,不要甜的。”
简单,把老婆饼里换上咸的内馅。趁着曙光未明,佳瑶在养心殿的小厨房里捶打一团面,好像要把无尽翻腾的思绪都千锤百炼一番化成绕指柔。不是没有读过波澜壮阔的朝代更迭,不是没有阅尽气吞山河的反叛镇压。
然则当杀戮摆在眼前,满眼看去,皆是离人,又该如何自处。她这个看客,早就或轻或重地踩在了戏里。
她这个厨子,只能做好手里的饼。换上椒盐、蒜蓉、肉松和咸蛋黄,还可以揉入南乳,饼要做得大一些,宽宽的。其余做法兹不赘述。待烤好这些金灿灿的饼,佳瑶撑着端入宫中,已见到那个依旧笑春风的贤王正要喝茶。
佳瑶忽然失态地喊:“王爷,吃饼吧。”
她怪力乱神,担忧茶水里不干不净。
圣上眸光一暗。
水溶的鬓角也生出一缕缕华发,笑的时候也多了几条眼角纹。却依然爱笑。伸手拿过一块,吃得津津有味,一面像要把佳瑶吞进去那样看她:
“什么饼?”
“……老公饼。”
作者有话要说:恢复更新。失恋,不能再失“业”,不能失去自己的爱好。不能失去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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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养心殿(1) 。。。
养心殿里,烛光微弱,铜镜斑驳。这真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你以为,朕会在刚刚动他。”
圣上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这让被留下为他更衣的郝佳瑶摸不准头脑。佳瑶自知失言,只默默地用发油抹匀圣上的发髻,一面喂给他糖莲子。
圣上忽然问:“朕的白发多么。”
佳瑶谨慎顾忌着答:“灯光暗,看不太清。”
“原来你也是个会说话的。”圣上拉过她的手,佳瑶看到圣上的手背有些部位竟已呈现淡白色,与正常肤色格格不入,煞是刺眼。察觉到佳瑶的打量,圣上忙缩回手,又示意她蹲到他的面前。
圣上水洛安坐在紫檀木圆凳上,便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这个高度既符合君臣尊卑,又不见得那般盛气凌人,倒有些父兄的温馨。
“你当真以为朕会动他?”圣上再问。
佳瑶的面目表情已不言自喻。
“你以为朕会在茶里下毒?”圣上哼了一声。
佳瑶果然修为不足,太容易被别人看穿,又螯螯遮遮不知怎样圆谎。水洛想,她到底还是一个心性浅的女娃儿,性格又是首尾两端优柔寡断,总没个长性,不够决绝。这般拖沓,泾渭不分,究竟苦了谁去。
“朕若执意取他性命,你拦得住么?”水洛轻叹一口气,“朕又何曾是那种卑劣的人物,即便要斗,也该堂堂正正决一胜负。”
佳瑶便懊恼了,膝盖跪在金砖上说:“是奴婢误会了。”
“关心则乱。”圣上戳了她的脑门,伸手要扶。佳瑶蹲得脚踝酸麻,一时撑不住歪在地上,圣上自然是搂住她,手到之处触及了姑娘家的敏|感羞涩。却见佳瑶惶恐到了眼底。
终是一个藏不住心事的姑娘家,这一瑟缩,倒显得他多么不堪。
何必呢。
圣上突然霸道地捉住她的下巴,摩挲她那柔软的肌肤,却因瞥见手背的白色斑块而颓然一笑。他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而她尚有大把青春。
“朕乏了,跪安吧。”
水洛吩咐道。按照惯例,圣上虽翻了佳瑶的绿头签,她不过是换到燕禧堂里睡她自个儿的。佳瑶好像如蒙大赦的刑囚,也不管脚还在发麻,赶紧就跑。
水洛却叫住她:“你可知北静郡王刚才来做什么?”
不待她答,水洛便直接告知:“是来报喜,求名字。”
按照皇室规定,凡宗室子孙降生,均要录入皇帝的家谱《玉牒》,且要按辈分排定的命名用字规矩,由圣上赐名。
“北静王妃昨夜诞下一子。”
水洛得意地说完,本以为会在佳瑶脸上看到五味杂陈的神色,却见她只是点了点头便告退。她到底是在宫里练出来的。
既这么着,水洛想似乎也就没有再问“你说取个什么字好”的必要。
郝佳瑶一路慢慢地挪回到凤藻宫里。
她委实摸不准自己的心思,她对水溶,必然有恨念与执念。但必然也不舍这么个钟灵神秀的人物成为权谋的牺牲祭品。贾琏说过,朝臣已不乏对北静郡王的弹劾,忠顺王爷起兵的借口亦是“清君侧”。
如果能让北静郡王先放手,或许善莫大焉。何况,他如今有了一个完整的家,有了妻与子,有得就该有舍了。
想到这儿,佳瑶推开志玲姑姑的屋门。见志玲姑姑正在收拾包袱,佳瑶一拍脑门:“明日就该放出去了吧。”
志玲姑姑终于熬满了年月,熬到出宫的时候。志玲听到佳瑶的声音,眼圈儿便红了,揩了眼角回过身道:“主子您怎么来了。奴婢本想着快些拾掇完了再去正正经经给您告退。”
“别别别。”佳瑶赶紧劝住那几滴美人泪,焉知她心里好容易克制住的悲戚别再被勾出来。
待佳瑶把自己的想法刚说了个开头,志玲就义正言辞道:“主子打住,您想都甭想了,这水太深,您还敢往里淌。”
“该怎么说呢,”佳瑶叹口气,“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说起来容易。可是,我的确放不下。”
“那也轮不着您去多事。”志玲苦劝。
“你去试试,也就当是帮我了了心愿吧。”佳瑶走到内室,从她随身携带的小木盒子里取出三样物件,竟是三件饰物。志玲鲜少见她穿金戴银,不知她竟深藏宝贝,所以分外惊奇。
佳瑶解释道:“这件蕶苓香念珠,最早好像是北静王府里的人孝敬给贤德妃娘娘的,娘娘后来给了我。我这个人不吃斋也不念佛,倒亵渎宝物了。姑姑,送你做个念想吧。”
志玲少不得要推辞,佳瑶不容分说就牢牢地戴在她的腕子上。
“拿人手短,莫非奴婢无论如何都要走这一趟。”志玲故意皱着脸说。
佳瑶与她相处这么久,也就晓得玩笑话,闲闲一笑。这一笑,却将愁苦推上心头,两人的眼睛又赛着红了。
“这两件东西,”佳瑶赶紧说,“替我都送去给小世子吧。”
一件是悬珠戒指,祈愿孩子目若悬珠。
一件是碧玉佩饰,保佑孩子福厚康宁。
这都有来历,在过去的岁月里一度充任重要的角色。但到底是不义之财,该物归原主才是。别看佳瑶是个斤斤计较的金牛女,却不见得敢要横财。
佳瑶又想到什么,从宫里的月例里拿出一条崭新的蚕丝帕,见上头巧的很是几丛翠竹,素气怡然,衬得住北静王妃的喜好。她用这块帕子包住了两样礼物,一股脑交到志玲手上。
佳瑶想,但愿潇湘妃子能用这一条簇新的帕子,挥断前缘,影响夫君。
这一夜,佳瑶邀志玲姑姑大被同眠,也不知说了多少话儿,也不知说了什么话儿。待佳瑶再醒,志玲姑姑已经悄然离去。
再过一日,北静郡王抱着小世子再一次入宫赴宴。刚好赶的是“三朝洗儿”。
养心殿内屏退左右,独留戴权和谋子。圣上特准了佳瑶参席。为了免去不必要的尴尬,佳瑶一进门就直直地去寻找那个新出生的小生命,见略显单薄的他躺在竹制摇篮里,细长的眼紧紧闭着,也说不出像谁多一些。
育有独子的圣上久违见到初生婴孩,一时柔肠,挥开旁人,兀自摇起了竹篮。北静郡王躬身退到一旁,便让佳瑶瞧见他的侧面,一夜之间生白发,想他刚过而立之年罢了。
长史官谋子也比佳瑶印象里的那个彪形汉子又瘦又干儿,倒像个小老头,替他主子恭请圣上给世子定名。
圣上却转过身问:“王妃可好?朕听说难产,折腾了一宿才生?”
“回圣上,拙荆一向气血两亏,这次,怕是动了元气……”提到林黛玉,水溶面色极其凝重。佳瑶也甚是担忧这件事,书里的病弱潇湘,平时还三不五时一场病,若要她生育,真真不知要犯多大的险。
圣上眼底闪过一抹算计,又转过头对着奶娃娃摆出和蔼可亲的笑:“这个侄儿,朕必要给取一个好名字。戴权,下一辈儿该用木字边了不是?”
“启禀圣上,水木清华,正是。”
圣上之子便叫做【楓】,现南下游历。
“好,那就叫这个字吧。”
圣上伏案书写,便见一张绿色描金银折枝花粉蜡笺上,衬着一枝双钩描金的海棠,写下一个笔挺的【杳】字。
眴兮杳杳,孔静幽默。这个字并不见得多好。
杳如黄鹤,杳无音信。这也喻示了帝王要求。
“臣,替犬子拜谢圣上隆恩。”北静郡王屈膝,圣上拦住他道:“不忙,倒是朕有一事。”
说着圣上信手拿起案桌上的奏折,
“折子上说刚平定了西南腹地,需得朝中派人过去把守,朕寻思着朝中无人,也只有溶儿你堪当此重任。不必推辞,朕心意已决。此事甚急,朕也只好难为你了,过两日就得动身。”
水溶讷讷说不出话,别无他法,再谢主隆恩。心急的忠仆谋子冒着大不敬的风险也要替他家主人问出来:“圣上,主子好容易府上添丁,王妃体弱,恐怕动不得身。”
圣上宽慰一笑:“西南之地瘴气重,一路奔波辛苦,溶儿大可将王妃和杳儿留在京畿,朕自会抚育照顾。”
佳瑶在一旁听得心头发紧,这一招分明是叫人进退两难。如果水溶选择将妻儿留在京中,他日便是被掣肘;如果带走,一路风霜日晒,只怕走不出中原就一命呜呼了。
北静郡王的脸色已经藏不住情绪,那个一贯俊秀文雅似谪仙的男子,染上了七情六欲,有了要护周全的牵挂,才是个爷们儿了。
“吉时到,可以洗三了。”佳瑶赶紧缓颊,招来了收生姥姥添盆。
按照规矩,还要再给产妇送一些油糕以示庆贺,佳瑶看罢宫里预备的,摇了摇头,决定自己动手。她是想黛玉脾胃这么弱,必是吃不下油腻腻的炸糕。
佳瑶不愁货源,如黄油奶酪等一应俱全。于是打散鸡蛋,将黄油与白糖一起打发,再一起搅匀,放入面粉和少许碱面。因是入夏,又取用了一些椰肉,又剁碎一些杏仁花生,齐齐和在一起,找了个深凹的盘子,垫在铁丝网上,然后放到炉中去烤。
因怕烧糊了,佳瑶一直站在炉膛前细心地翻转,连有个人靠近她也不知。
“是我。”
水溶低声喊了一句。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在各自的眼睛里看到时光荏苒。再姣好的容颜也已爬上细纹,言语似枉然。佳瑶看到水溶的指缝间已带上悬珠,腰间也系上了佩饰。
水溶解释道:“杳儿还小,待他长大一些再给他。”
“杳儿……”这名字还真怪癖。
“既是圣上的意思,又有什么转圜余地。”水溶自嘲一笑,“一朝天子一朝臣,就算我再规言矩步,若是对方生疑,那便事事错、处处错。”
“如果没有反叛之心,解释清楚不就好了。”佳瑶脱口而出,却也明白,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猜忌,那便慢慢堆成昆仑山上的雪,消不去,还越添越堵。
“没有别的方法了么。”佳瑶喃喃道。
水溶突然抓紧佳瑶的手,恳切道:“……如果我去了西南,王妃和杳儿,就靠你了。”
佳瑶面色颓然,她连自保都岌岌可危,恐怕伸不出多余的援手。
“……如果你不去西南?”
水溶万般无奈:“圣上已明确了旨意。再者,要我如同刑囚一般老死京中,我也不会甘愿。”
“一定还有别的路。”
炉火正旺,映着佳瑶坚定的眼神,那盘油糕,很香。
作者有话要说:
油糕有很多种,这里姑且变相借用。
小店喜欢每一个角色,所以,是亲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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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养心殿(2) 。。。
什么?北静王疯了!
想他水溶前一日还带着孩子进宫觐见,下一日却传来急病成疯的噩耗,恐怕任谁都不会相信。圣上不耐烦地听着煞有其事的来报,忍不住拍案而起。
来报的密探也委委屈屈,说满府都看见一向温文尔雅的北静郡王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地在院子里跑,包括他。
“……说是被一只虫子吓着了。”密探嗫嚅道。
“混账,这种借口也敢报上来!”
圣上青筋乍现,额上的白斑更加明显,甚是可怖。吓得满屋人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戴权颤巍巍端来的茶也被圣上扫到地上,碎声骇人。
“谁信这种借口,荒谬!再查。”
郝佳瑶一直静静地坐在侧间。圣上斥退密探,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双眼几乎冒火。他每一步都踩在佳瑶的心上,佳瑶知道事态重大,鼓足勇气,直视圣上的垂询。
“你信?”
佳瑶轻轻摇了摇头,缀在耳尖的流苏也跟着轻摆。
圣上脸色稍缓,佳瑶说:“奴婢不敢有瞒,奴婢头一回见到郡王时,已知他怕虫。”说着便把如何与北静郡王初初相遇时的故事说了概要。
佳瑶郑重行礼,正色道:“圣上英明。奴婢只是把自己知道的说给您听,至于疯癫真假,奴婢就不知道了。”
她这么严肃清晰地说明,好歹在气场上压倒了圣上的揣度。
后来密探又来报,说北静郡王衣衫不整、形容痴儿,把狗屎到处抹在墙上不说,竟还吃下去,叫看的人呕吐不止。又说世子哭声震天,王妃奄奄一息,北静太妃悲痛欲绝,整个北静王府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
圣上尚且心存疑虑,探子赌咒说绝不敢瞒。圣上本想自己去一探究竟,忽又有了主意:“阿瑶,你替朕去。”
“若是王爷真疯了,你便把太妃、王妃和世子通通接到宫里来。”
圣上说这话的时候竟是笑的,让人轻易窥破他的意思,不寒而栗。
“……是。”
佳瑶认命地叹了口气,因身边的志玲姑姑已放出宫婚配,新来的伺候宫女,谁知道个中底细,从不敢委以重任。佳瑶尚在屋里迟疑,戴权已阴阳怪气道:“主子可走得?”
“戴公公,可否绕一下狱神庙?”佳瑶说话的同时塞过去一锭银。
戴权推了回来,脸上保持着奴笑:“恕难从命。今儿个直直地去见王爷,您没多少工夫了。”
本想去找贾琏求助的,这下,佳瑶连个商量的对象也没捞着。
一路颠簸,佳瑶在轿子里昏昏欲睡,待她撩起帘布一角,却见轿外风景不是市井民巷,竟在不知不觉中到了郊外。但见树木茂密,晴烟浮空,马蹄溅起尘土飞扬。
佳瑶慌乱起来,脑海中过电一样,惊觉怕是被劫持了。她又不敢肆意妄为,双手撑住两侧扶手,尽量稳住自己,颤着声音大喊:“戴公公!”
“奴才在。主子醒了?”戴权隔着门帘答。
“咱们这是在哪儿?停轿!”
“是。”戴权喊住轿夫,佳瑶刚要开口,在轿里听他却道:“请王爷安。”
王爷?
“戴公公不必多礼。”
这声音!
佳瑶忙撩开帘布,阳光一下打在她的脸上,便让外面人看清她的满面惊惶。忠顺王爷心里一沉,想她每每见到他,总是相似的表情,不是恐慌就是害怕。
转念一想,她怕他,总归好。先让她怕了再说。
“鲸儿,请戴公公从旁歇息。”忠顺王爷吩咐道,然后他回头看佳瑶一脸愕然。他自然不会解释,戴公公固然奋斗出身,然则上承贵族黄氏,秘书科班,与他们王公贵族的交往利益一致、交往密切。
“你,这?”
“坐吧。”
忠顺王爷把佳瑶带到一凉亭里,亭外有碑,僧帽形碑首刻雷纹,上书“蓟门烟树”。亭内白玉石桌,已摆上几样果品,忠顺王爷拈起盘碟上的一坨卖相极难看的黄灿灿的东西,用手慢条斯理地一摁一搓。
那金灿灿软乎乎的东西便落下几粒粉,里头是黏糯缠绵在一块儿,亮晶晶的蜂蜜闪着诱人的光泽。
“把好端端的油糕做成这样。”
忠顺王爷嗤笑一声,“你以为别人看不出?就算看的人无心,听的人又怎么猜不出。天真。”
不错,北静王府里的“狗屎”就是郝佳瑶参照燕王朱棣的轶事做出的逃脱之路。佳瑶自以为蒙混过关,不料被这个不知又从哪里突然跳出来的忠顺王爷揭穿。以他之言,想必养心殿里的圣上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是奴婢傻。”
“你傻,那么那些在意你的人,比你还傻。”
年逾不惑的忠顺王爷脱下朝服,着这一身玄青长袍,笼上一层青冥纱,猎猎风中吹得他发丝凌厉如刀,那眼底有着化不开的魔障。
“……王爷。”
“你从不知道本王的名讳,也不曾试图问过罢。”
如果对待一个人连他的名字也不想打听,那便是敬畏疏远至极。
佳瑶略带尴尬地绞着衣角。忠顺王爷抬起佳瑶的下巴,淡淡地说:“也罢。”
他箍住她的下颚,却看向烟雾漫漫的远方:“从这里往北二十里地,本王的人马就驻扎在那里。走么?”
忠顺王爷更是一个陷入执念的人。
“说话。走?还是留。”
他厌恨各种不清不楚,他的人生里不允许再有遗恨。
郝佳瑶也理应知道,事已至此,再没有逃避退路,再不能肆意欣享太多。有舍才有得。所以她说:
“……不走。”
当然没有人再跟她玩文字游戏,不必再探究“不走”与“留”的区别。
忠顺王爷毫无多余的耽搁:“凯歌,送她走。”
长府官凯歌直言“不妥”,众人纷纷阻拦,连佳瑶自己也觉得稀罕。她既已知忠顺王的驻军所在,把她送回宫中,那岂不是要败露了行迹。
忠顺王爷眼皮一抬,众人虽还欲争辩,却都立刻噤了口。
“送客。”
狼狈地回到养心殿后,佳瑶本以为圣上会对她进行审讯,谁知圣上问也不问,甚至对戴权“失踪”也不发一言。只说:“阿瑶,吃饭了。”
养心殿里独他二人,桌上放着几碟面码儿,有黄瓜丝、小水萝卜丝、胡萝卜丝,还有细细切成末的青蒜,一碟香椿沫儿,开水焯过的豆芽儿菜。
炸酱面?
佳瑶狐疑之时,圣上笑吟吟地拿给她半个西瓜皮碗,见瓜皮里头的红瓤已被刮净,又给盛上了佐实的面条,大股里扣着小股,小股里头是银丝。
“面是厨子们抻的,说是套到了十三扣,细吧。”
圣上乐淘淘地说着,佳瑶已经懵了。圣上又拿过来一个墨绿色的碗,里头是浓稠馥郁的芝麻酱。圣上解释道:“这小料儿是朕调的。”
“芝麻酱一澥,朕用了门头沟斋堂镇的花椒炸了油,还调了葱花酱油,还焖了芥末面,你尝尝窜不窜鼻子?”
“您这是?”
“朕不光会吃,也会做,瞧这芝麻酱面地道吧。”圣上得意洋洋地显摆。
“怎么突然想起做这个?”
“傻丫头,还非得明说不成。”圣上略显不自在,一边遮掩脸上的臊,推搡佳瑶说,“快吃吧,面一凉就坨了。”
温柔的光线盈满屋子,对着列祖列宗的墨宝,两人头碰头地呼噜噜吃起面。一开始佳瑶还顾着面子,孰料麻酱入口的味道实在太妙,面条又有嚼头,她见圣上甩开腮帮,自己也就舒服地捧着瓜皮碗大口吃面。
圣上吃得极快,佳瑶也不甘示弱,两人就像蹲在村口比赛的小孩儿,圣上把碗撂到桌上,下一秒,佳瑶紧随着搁了碗。
“经齿冷于雪。痛快。”圣上道。
“您怎么会做这个?”佳瑶十分好奇,看他的手法,不像是新学的。
“我母亲会做。昔日她陪我在皇城根下摆摊求学的时候,随了这儿的习俗,就会做了,每逢伏天就做给我吃。我好歹能吃着这些菜啊果的,妹妹却只能啃一点芝麻酱渣渣。”
每回说到旧时事,圣上必是眉间愁苦,眼角带恨。
“子欲养而亲不待,朕,很羡慕溶儿,尚且可以陪着太妃用膳。不提这些,来,把这杯二锅头给干了。”圣上刻意笑着举起“源升号”酒坊打来的酒。
不干似乎就说不过去了。佳瑶咬咬牙,拿过白玉口杯,面对圣上和蔼可亲的笑,佳瑶心怀亏欠,她到底是帮了北静郡王的装疯卖傻,也没有主动交代忠顺王爷屯兵于京郊。
“我干了,您随意。”佳瑶豪气地仰头灌下,呛出了她苦苦隐藏的各种泪。
“好!好!痛快!”圣上突然低声吼到。
又斟满一杯,辛辣的酒味过于刺激,味觉已然麻木,理智也被酒精燃烧,两人不需劝,又齐齐喝净了,相视大笑,大喊“痛快”。养心殿里再没有管事的戴权太监,昏昏光晕里,圣上带着美人一醉方休,这恰是典型的亡国前奏。
第二日,大咧咧地趴在案桌上的郝佳瑶终于醒来时,周围已再没有半个人。
这一年的夏天,过了头伏没几日,京师发生政|变。忠顺王爷领兵逼|宫,形势危在旦夕。
作者有话要说:老师说,结尾要像豹尾一样有力!各位看出里面影射的是(笑)
还有,客官们,别忘了鄙店开了分号哦。也就是《还珠学子》(暂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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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养心殿(3) 。。。
“你等朕回来。”
酒正酣,郝佳瑶的耳畔响彻这么一句承诺。
天朝十年的盛夏,忠顺王爷领兵入京,磨刀霍霍,趾高气昂。圣上御驾亲征,金戈铁马,双方对峙于城东郊外二十里开外的紫檀堡。
这个地方可有一个来历。
大敌当前,忠顺王爷的门生、襄阳侯家的三公子戚建辉骑在高头大马上,不忘阴阳怪气道:“这就是上峰买给蒋戏子的地皮?”
定城侯之孙谢鲸低声道:“上峰的私事也敢过问。”
戚建辉嗤笑着装腔作势道:“鲸儿呀,你总是板着这副脸,累不累得慌。”
“住口。”谢鲸不客气地拿剑抵在戚建辉的脖颈上。
戚建辉纹丝不动:“接着砍。”
谢鲸也不废话,略使上点劲,戚建辉嫩白的脖子上划出一抹红痕。景田侯之孙裘良在一旁见了直拍大腿说“奶奶的,早就该划了丫的”。
平原侯之孙蒋子宁冷漠地瞥了一眼,这些贵公子,打从呱呱坠地就学会了不少折磨人的把戏。戚建辉火上浇油:“王府少了卿暖床,烧钱送椅子遍寻蒋。说的不会是你蒋子宁吧。”
蒋子宁也不废话,直接一鞭子甩过来,戚建辉阴柔的侧脸又多了红道儿。
谢鲸摁住蒋子宁的手道:“他明摆着活得腻歪了,这种人,折磨他反倒是他的快感。甭搭理丫的。”
戚建辉正在猖狂地笑,忠顺王府长府官凯歌到了,恭恭敬敬与各位贵公子一礼。谢鲸道:“凯歌大人不必多礼,上峰昨夜安歇得可好?”
凯歌面色沉重,谢鲸皱眉道:“上峰还是为那个宫里人不成?”
“卑职不敢妄自揣测。”
戚建辉凉凉地笑:“上峰一再容忍那个小贱|蹄子,若不是上峰拦着,理当先拿她祭旗。”
话音未落,戚建辉的马突然一阵嘶鸣,猛的撂起前蹄,戚建辉一个不设防,从马背上跌了下去,若不是凯歌大人眼急手快地扶住他,免不得要被马蹄踏上。
“谁!”戚建辉狼狈地大吼,原来是有人用弹珠使马受惊。
“放肆。”
只见忠顺王爷不紧不慢地从帐篷里走出来,一身戎装,手上留了一枚桂圆一般大小的母珠。凯歌走过去接过母珠,放低到草垛上,便见那颗弹了马屁的小珠儿竟滴溜滴溜滚了过来。
其余人不知是哪儿来的顽意,却见跟在满面寒霜的忠顺王爷之后,从帐内又走出一位公子哥。忠顺王爷回过头道:“果然有趣,紫英,这叫什么?”
冯紫英笑道:“启禀王爷,是子母珠。”
“哦?老三过来。”忠顺王爷招呼着要戚建辉过来赏鉴。原来这子母珠、紫檀雕围屏、西洋钟表、鲛绡帐,四件宝物皆为冯紫英带来以表忠心的礼物。他曾一度送到贾府去,但贾府未敢买下的。
“紫英这几件礼有趣得很,老三,你选一件。”
尾椎还隐隐作痛的戚建辉别别扭扭道:“学生不敢。”
忠顺王爷道:“过来,叫你长着点儿记性。”
戚建辉便不敢造次,乖乖领了黑漆茶盘里的珠子。
王爷又道:“你们三个也过来,凯歌,分下去。”
说话间便将宝物悉数分给四贵,冯紫英从旁笑着恭维:“王爷好气魄。”忠顺王爷笑而不答,冯紫英狡黠一笑:“可见,王爷要的是更大的东西。”
这已是明摆着的。
忠顺王爷道:“紫英,你将这些宝物呈于本王,可是替你主子来的。”
冯紫英爽朗一笑:“小民确是蒙受北静王爷的殊恩,如今北静王爷受辱,被逐朝野,小民也确是为王爷抱屈。不过,”他眼珠一转,“启禀王爷,小民自问是个市侩商人。”
士农工商,冯紫英如此自贬:“小民只想着做不赔本的生意,审时度势,方有赚头。若是逆天而行,只怕没个好下场。小民斗胆一句,北静王爷优柔寡断,所以才有了今日,小民若是一门心思守旧循理,只怕。”
“好,你比你那死脑筋的父亲要好得多。”
冯紫英忙卑躬屈膝道:“王爷,实不相瞒,我父亲也早有投诚之意。”
“怎么,好好的神武将军不做,倒也要做起反叛?”
冯紫英叹口气道:“还是改|革的事儿么。这圣上一声令下,拿公务人员开刀,下面莫敢不从。我爹大半辈子拼出来的业绩说断就断了,整日在家不免长吁短叹。”
忠顺王爷道:“冯将军不是一向说要归田务农么。”
冯紫英道:“王爷大概不知,家中田地早就被征用了。”
冯紫英又把这些年医疗改|革、教育改|革接连失败的事讲与忠顺王爷听,忠顺王爷听罢却忽而笑道:
“水洛这小子还是嫩的很,体|制这个底子动不得便妄想动其他,既如此,本王求贤若渴,紫英,往后便跟着他们几个一起。”
“王爷英明。”冯紫英拱手作揖,神神秘秘道,“父亲还有一礼相赠。”
哦?
“父亲早在东便门为王爷留了豁口。”冯紫英谄媚道,“除了宁荣两家,其余六公也都在那里恭候王爷大驾”。
忠顺王爷勾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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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这边却颇为愁云惨淡,且不说偌大的紫禁城里从子时起陆陆续续跑走了大半人,连圣上麾下的军士几乎都是老弱病残。
“混账!混账!”圣上气得破口大骂。
面对汹汹来敌,京师守军竟相互推诿扯皮。也无怪大家冷眼旁观,见以戴权为首的“秘书班”都向王公贵族投靠,圣上身边势力孤微。加之圣上在位期间,一件件天灾人祸连绵不断,早就风言风语凄清寒了。
“圣上,据前方探子查明,忠顺王爷的兵马又进了一里。”
圣上虽有军衔在肩,但并未真枪实弹打过一场仗,只道:“他进一里,朕绝不后退,进!”
待他往前挪了一里,却听探子一脸慌张道:“圣上!敌军只留了极少一部分人在紫檀堡,大队人马已直抄南下,现已走了通惠河的水路,追不上了。”
“报——”这时,从东直门一骑飞尘,来者满面惊惶:“敌军已进了城,东便门内有人接应!”
圣上水洛一阵头晕目眩,强撑着下令道:“回宫!”
其实贾琏一早就冲到紫禁城里,因戒备松懈,他一路驾马飞奔到养心殿,见宿醉未醒的郝佳瑶仍一脸懵懂,气不打一处来。
贾琏沉着脸道:“快跟我走。”
佳瑶揉揉惺忪的眼:“圣上呢?”
贾琏没理她,拽起她就往外走,佳瑶使出浑身力气才迫使他停住脚步。
“跟我走,别管什么圣上了。”
“我不走。”佳瑶突然执拗起来。
贾琏怒问:“你当真爱上了这个人?郝佳瑶你疯了吗!”
佳瑶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不是爱,不是疯,是我不想这么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哥,我觉得从我们卷进红楼梦的世界开始,我一直在躲,在逃,我以为这样会轻松一些,可是好像更累。这次我要等圣上回来。”
“他回不来了。江山易主,没得商量。”
佳瑶倒吸一口冷气,突然追问:“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你跟圣上的协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贾琏自嘲一笑:“我?我只想做一个赚钱的。当日圣上答应我,如果我配合他搞垮了贾家、搞垮了北静王,就能换你平安出宫,然后让我重建一个新的贾家。可惜我压错宝了。”
“既已压错宝输了一盘,何不早些推倒重来。”突然朗朗一声,贾琏和佳瑶俱是一震。从养心门里已闯入身披盔甲的忠顺王爷。
“早在天上人间,本王就对琏二爷这个店家的机智才干很是赏识。倘若本王当政,本王也可让你琏二爷重建一个贾家。”忠顺王爷笑道。犹记当日他初访天上人间,贾琏故意把自己说是打杂的。
“贾琏惶恐。”
“琏二爷恐有顾虑,本王倒可以说与你听,昔日北静王府里的门生冯紫英业已拜在本王的门下,他日神武将军这个名号,非他莫属。”
世袭罔替,本就是以忠顺王爷为首的政|治主张。
“贾琏一介草民,庶子出身,未敢奢求继承父辈封号。愧不敢当。”
贾琏撇撇嘴说。他的内心虽是极爱钱财的郝友乾,但大概是因为“前世”留洋多年,秉承了西方资本主义体系的规范,内心也习惯了民|主开明。所以他从未想过在红楼梦的世界里做一个封建八股的官僚。于是客客气气地拂了忠顺王爷的面子。
“成王败寇,琏二爷识时务为好。”忠顺王爷道。
“成王败寇,王叔说得不错。”
圣上忽而大踏步地走了出来,唰地一声,御林军齐齐地守住了养心门形成包围之势。谁也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圣上吩咐已经呆如木鸡的佳瑶:“去做些早膳来,朕陪王叔用过这顿。”
这演的是鸿门宴还是杯酒释兵权?
佳瑶偷看贾琏的表情,方知不是预先设计好的。无奈之下只得先遵从圣谕,走到厨房,用圣上昨日做的芝麻酱面的剩料铺在面饼里,烙了一张芝麻酱饼。又将宫里夏季常备的绿豆汤煮了些白米,做成稀饭。
仓惶之间也来不及多做准备,佳瑶又把上回做炸酱面的酱用火煎香,蒸了一屉圆实白胖的山东大馒头,层次致密、面香饱满,刚好供他们抹上酱吃。
好像只是寻常人家吃一顿便饭那般简单。
他们的更迭决定,却意味着“中国”至少未来十年的归属。
作者有话要说:
事实上,两个任期刚好十年,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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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养心殿(4) 。。。
越是朝野高层机密的轶事,越要在鱼龙混杂的市井茶肆里才谈得畅快。两者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当然不是说地理空间上的距离,是隔着的是华夏之邦自古就有的阶层,无论怎么推|翻都始终横亘在那儿的。
一晃,也不知过了几年,只觉该死的死,该走的走。该照旧的照旧。
前门大街上的“天香茗茶”,因占了极好的位置,视野佳,总是人来人往,生意好极了。据说一部分客来也是因为这家店的老板娘长得极美。
“客官,里边儿请——”
跑堂的,原是大茶壶,从“天上人间”走出来的,经过在“美空”这个文化艺术平台一包装,身份也抬起来了。他见多识广,点头哈腰道:“哟,韩爷、陈爷、卫爷,早给您仨留了座儿,还是老地儿。”
昔日风华正茂的京城三少早就添了鱼尾纹,如今娶妻的娶妻、生子的生子,白白领取朝中饷银,做闲云野鹤一般的富贵散人。
这三人每月总要有几日来帮衬帮衬这儿的生意。
锦乡侯之子韩奇当年魁伟堂堂的身形也逐渐发了福,慈眉善目道:“店家,还是老规矩罢。”
“得嘞——”
金陵王孙卫若兰撩袍坐下,已出落成一个饱读儒士,整日钻研在经史典籍中乐此不疲。依旧摇着他的折扇,陈也俊瞥见扇面上画有仕女,不禁取笑:“胆敢画一个美人,你家那位急性子嫂夫人见了这也不恼?”
韩奇也笑道:“可不是,听贱内说弟妹抱怨过你这个书呆子整日流连于古籍,对她有诸多冷落哩。”
卫若兰白了他二人:“你二人岁数也不小了,何曾这般没正经过,休要老不羞地胡吣。”
“咱们可没说顽笑话,但凡咱们要是娶得上嫂夫人那般的好人物,说句混话,芍药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陈也俊笑着说漏了闺阁艳事。憨湘云醉眠芍药裀,贾家败虽败,但也贡献了不知多少风流韵事。
卫若兰嘴皮子向来不弱,冷笑道:“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你两个都非要摆什么铮铮傲骨,一个是觉得被掳走愧无脸面,一个又不搭救,现在后悔也晚了。如今人家师父是彻彻底底遁入空门,你倒满意了?”
“哎哎,打人休打脸面。”陈也俊不禁告饶。
韩奇品了一口茶,忙缓颊道:“二位爷,我今儿特意带了些翁家山的明前龙井来,你两个就都歇歇气,咱不若喝茶吧。”
三人便都捧起茶杯,各自一口口吞咽往事,甘苦自受。
这三人刚消停,耳边却不清净,便听茶肆里的茶客们高谈阔论。大茶壶正在迎来送往,却听有人才进门便起了个头儿道:“我艹,最近朝上各部公布了上一年的支出花费,诸位看过没有?”
有人凉凉道:“那也叫各部?真把自个儿当是花轿里的新娘子,三催四请才羞答答露了半面,不看也罢。”
“新君上台,总要烧过去几把火的,你们便当是热闹罢了,何必动真格。”又有人故作老成地拿出观点。
“哎哎,好歹是拿出来给咱平头百姓看了看,算好的了。”
有人不乐意:“我说,您这又是打哪儿来的五毛,前儿见你写了一张歌功颂德的榜子领了赏银,这会儿又拿我们打岔不是?”
韩陈卫三人相视一笑,自古关于朝政都不乏种种呼声,个个都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殊不知言谈再欢,再以为看得清明透彻,真正卷到其中,谁还能做到独善其身。
有个自视甚高的小青年突然厉声道:“艹,管他新君旧君,也就那么回事儿。”
“这话造次了,有悖和谐。”一白须长者忙制止,抚髯道,“先帝也算不辱使命,勤政爱民,也在朝中留了伏笔,对新君掣肘,也免一派独大。”
“本以为那个北静王管点儿用,可他|妈也没斗上去,废物点心。”
韩陈卫三人听到旧主,俱是神色复杂。若是往日,他们必冲上去教训,然而经年累月,磨平了戾气,也不方便再动手。
却听老者娓娓道:“博,局戏;弈,围棋也。本就是一局博弈,北静王爷早早地挂靴归隐,岂不乐哉。若他在朝,难保不因尾大不掉而被除祸。这种事,先帝在位时已有前车之鉴。”
“张老快给我们说说这段史,北静王怎么就挂靴归隐了,先帝怎么就忽而驾崩,书上写得语焉不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老者摇摇头:“老朽并不知道,即便知道,也是佛曰不可说。”
韩陈卫三人又默契地一个苦笑。他们只知北静王爷装疯,瞒的不是圣上,而是要让忠顺王爷松懈,自以为北静王爷已倒台,圣上身边无人,于是放心地提兵自东便门长驱直入,孰料北静王带着兵马从后面截杀,倒让忠顺王爷的军队成为瓮中鳖。韩陈卫三人便在军中指挥调度,立了战功。
故而先帝才有底气与忠顺王爷坐在养心殿里一谈。
他们本以为会诛杀忠顺王爷一脉,却听闻先帝决议,将皇位传于忠顺王爷之子【水泙】,是为新君。北静郡王携家带口远调西南巴蜀,世子乳名瓜瓜,经由新后做媒,娶陈氏女为妻。此为后话。
“韩爷、陈爷、卫爷,想什么这般出神。”
言谈间,有美人呵气如兰,款款而来。虽说今时不同往日,身份已变换,韩奇等仍不敢直视美人。反倒是其他客人路人,不知深浅,能与靓绝金陵的老板娘大大方方地逗弄一两句。
韩奇笑道:“卿卿姑娘的茶是越泡越好了。”
“那是锦乡伯的茶好。”卿卿轻启樱唇笑答。
韩奇如今已承袭锦乡伯的爵名,卿卿姑娘却已老大嫁作商人妇。这块地的原址叫“天外飘香”。
“卿卿姑娘昔日的九春宴,已用尽了天下茶叶精髓,至今难忘。”
陈也俊大咧咧道,卫若兰白了他一眼,陈也俊这才觉得不适宜提及旧时身份。
卿卿并不介意,只微微红了眼圈,低声道:“王爷可好?当日王爷替奴家赎了身,又为奴家寻了一门亲事,再往后,就再无音讯了。卿卿依然记得当日在这儿替王爷孝敬几位爷的茶馔九春,可惜也是绝唱了。”
三人不知该如何作答。然则提及往事,他们也有刺扎在心口,那一番和平政|变,侠肝义胆的冯紫英终难全身以退,被恼羞成怒的四小鬼杀了泄愤。
卿卿忙以绢帕掩面:“快给几位爷上些小食消遣。”
大茶壶应了一声,端来一碟闪着异样光泽的花生米。韩奇先夹起一枚入口,脸上显现满意之色,频频举箸。其余两少也跟着品尝,皆是越吃越停不了口。
陈也俊一边咂嘴一边赞道:“好味道,咸香两宜却又回甘,真乃陈某平生所吃花生米之大成。卿卿姑娘好手艺。”
卿卿噗嗤一笑:“这虚名,奴家可担不起。这是刚叫人从外头买回来的。”
“哪家?”
“您往那儿瞧去。”
因他们身处二楼,居高临下,卿卿纤手一指,三人俯瞰,却见有一条长队人头攒动,横穿前门大街,阻碍了南北交通。
“她家的生意确实好呢,才开了没几天就名动京城。”卿卿的语气里仍是略带一点酸味儿,好比是这盘花生上头浇的青梅汁。
韩陈卫三人不由好奇,问道:“怎么说?”
“三位爷不妨去瞅瞅,是位故人。”卿卿眨眨眼睛,“您若是过去,只管找店家,问她可记得茶馔九春,或是报出您的夫人,店家兴许就肯见了。”
三人饮净了茶,跟着往队里排,自有路人甲乙趁着排队之时唠嗑解惑。路人甲先招呼路人乙,道:“哎,有一阵子工夫没见着您,说您往南粤去了,这怎么又回来了。”
路人甲感慨道:“我这是跟着这家店一路北上。先前在南粤吃上一回就忘不了了,听说店家又迁回京城,这不就跟着回来了么。”
“我听人说这家店来历不一般?好像是跟宫里有点儿关系?”
“哪是一点儿半点儿的。”路人甲把头凑了过来,声音却仍是足以让周边人知道,以彰显自己在南粤的见闻,“听说掌厨的就是官家之人。还有当今的内阁首辅,就是这家店的东家。要不说这家谱儿大呢,就从没人见过掌厨的真容。”
路人乙惊呼:“郝家?”
“可不是!要不然说大家伙为的也是这家的名头。”
说话间这队就排到了店铺门口,说来也怪,这家店并没有门口,全都是一个个小窗口,一水儿的竹帘软纱垂下来,让你隐隐约约见到一个倩影。个个儿声音也都是黄莺出谷,问你“客官要吃什么”,“什么时候送”,“送到哪儿去”。
芙蓉大姊以一身青花瓷色的正装站在门口。韩陈卫三人有些发懵,芙蓉大姊已扭腰摆柳地过来,由于她以貌取人,便对这俊朗不凡的“三少”特别有耐心地指点起来。
“客官,咱这儿只外卖,您几个是头一回来吧,您且看看要吃些什么,预备什么时候吃,往哪儿给您送去。”
三人面面相觑。但见菜单上的名字也趣得很,譬如“黯然销魂糟鹅掌”,“九阴白骨泡椒爪”,“如来千叶焖猪手”。
三人正好奇怎么个送法,却见屋门打开,一行身手敏捷的小厮鱼贯而出,个个手上拎着一个食盒,脚下踏着风火轮一样的怪鞋,却行走如飞,往东西南北各个方向奔去。
“您到底要哪几样?”芙蓉大姊已稍显不耐烦。
三少不减当年的潇洒道:“尽管上你们这儿最贵最好的来。”
“最贵最好的,当属咱们这儿的红楼厨子亲自操刀。您若出得起这个价儿倒也可以。”芙蓉大姊磨了磨指甲。
韩奇爽朗笑道:“甭管什么价都出得出。烦请店家一见。”
芙蓉大姊拦住:“您这号的奴家见多了,实话告诉您,没价儿,全凭我们红楼厨子的心情。”
陈也俊撇嘴道:“好大的谱儿。”
韩奇已难压好奇之心,按照卿卿刚才教的说了一遍,特特报上了“史湘云”的闺名。果然,芝麻终于开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前后呼应。泙通平。
63
63、好佳肴(1) 。。。
卫府并不大。金陵王孙、彬彬有礼的官二代卫若兰在经年累月的荡涤中,由官入仕,做一个闲散公子罢了,自然不会有太丰厚的家财。好在他宜家宜室的妻子也不会太介意。郝佳瑶并不客气,虽是头一回来,没让通传,直接进入内堂。
正低头做活计的史湘云抬头一看,唬了一跳,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讷讷道:“这、这……阿瑶?”
可不是她么。隔了这么些年,胖瘦宽窄没什么变化,眉眼笑得还像月牙一样。
“你是去了哪里?怎么好些年都没有消息?”湘云一起身相迎,佳瑶的目光自然而然被她鼓起的小腹所吸引。湘云有些羞赧,略以针线活挡住腹部,佳瑶笑着不让。佳瑶的心里却是惊讶,怀有身孕还拿针执线,见湘云衣着朴素,也就不说不问。隔过这些年,她早就能把情绪妥善地藏在心中了,便拉着湘云笑嘻嘻地看她。
湘云笑着笑着突然抱住佳瑶嘤嘤哭起来,卫若兰在一旁略显无奈地拉过她,对佳瑶摊手道:“你瞧瞧,好好儿的不知怎的就。”柔声哄着湘云道,“快别让郝夫人看笑话去了。”
佳瑶抿嘴一乐,帮卫若兰圆场道:“怀了孕的女人本来就容易多愁善感,没事儿的。”卫史二人一听俱是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佳瑶,害佳瑶慌忙摆手道:“我我我,你们可别多想。”
也由不得别人不去怀疑。郝佳瑶,前朝的瑶美人,现下内阁首辅的深居简出的正妻。
佳瑶岔开话题,真心羡慕道:“史大姑娘好福气,你们能在一起,真好。”
卫若兰正正经经地作揖行礼:“卫某当郑重拜谢夫人,多谢夫人当年出手相救,又将我二人姻缘牵在一处。”湘云也忙随着弯腰。佳瑶赶忙拦住他们的客套。湘云因有着一肚子话迫不及待要说去,忙赶卫若兰。佳瑶微微一笑:“史大姑娘还是那么个急性茬儿,别忙着,我来是做菜的。”
湘云一脸讶异。佳瑶不紧不慢道:“难得卫公子请了我来,我是红楼厨子,厨子可不得做菜么。想吃点儿什么?”
湘云连忙摇头,佳瑶故意逗着说:“史大姑娘是嫌我手艺不好?”
“当然不是。阿瑶的手艺天下无双,可是怎敢劳你大驾!”
卫若兰也忙说不妥。他不过是抱着好奇心试试看,郝佳瑶愿意见故人已是意外,怎敢再要她洗手做羹汤。佳瑶揉揉手腕,眼眸里笑意浓厚:“容你醉卧芍药酣眠,我岂不能做些汤水。”
湘云涨红了脸,想到闺阁旧事,又是一阵心酸,泪也顺势滚了下来。佳瑶赶忙说:“瞧瞧这是我的罪过了。赶紧说想吃什么?”
湘云怔怔不言。佳瑶兀自笑逐颜开:“那我就随心做几道吧。”
佳瑶兴致勃勃地走进卫家厨房,卫家的小厮丫鬟们虽是满腹好奇,全被打发走了,跟前儿只留了翠缕伺候。翠缕是史湘云的陪嫁丫鬟,她见四下无人,放下绷住的脸面笑吟吟地招呼道:“反倒不知该称呼您哪个才好。”
佳瑶练成了辨人脸色的能力,从翠缕的眼睛里读出和善而不是鄙夷,也就爽朗笑道:“哪个顺口就叫哪个。”
“瑶姑娘好。”翠缕从善如流。佳瑶心里想到,好个机灵的可人儿,许是见她刚才一口一个史大姑娘,便能猜出她还是不喜欢什么夫人美人的。佳瑶脸上不动声色,只问翠缕湘云喜好什么口味。
翠缕想了想:“我们姑娘以前最爱的就是油炸的各色小面菓子,现下怕是吃不得一丁点儿油腥。”
“嗯,晓得了。”
“瑶姑娘当年做的饽饽、酥酪、炖奶、菱粉糕,哪一样不是人间美味呀。”翠缕恭维道。光是想着,翠缕只觉得两颊一阵口水涌来。佳瑶最喜欢看到别人的期待,心头滑过暖流,笑说:“好啊,咱们全都做。”
一边做那些似曾相识的美食,一边仿佛见到留在历史时光里的自己。佳瑶默默地动手和面、搅拌,笼屉热腾腾的白色气团晕开了那些回忆。
第一次做子孙饽饽,半生不熟的作品歪打正着,竟得到盼子成疯的贾元春的赏识。原本以为这赏识不过是一次而已,却没想到她与贾元春的缘分那么深。她整个生命轨迹都因此而改变,直至再也回不到原处了。
做酥酪是给王熙凤,做菱粉糕是给迎春二姑娘。她们与她郝佳瑶的关系该怎么算?情敌?缘分妙不可言。
“哎呀,姑娘!”若非翠缕一声喊,炉子上的火已经撩起来了。
端到史湘云面前的菱粉糕难免略发干,郝佳瑶局促不安地解释:“真是抱歉,太久没碰这些,一走神,就……”
湘云嫁为人妇,便不是昔日那个大咧咧说笑话的女儿家,连声安慰说:“哪儿的话。翠缕说火撩了,没被伤着才是万幸。旁余的事都不相干的。”边说着执起一块就往口中送,“好吃好吃”。说着话,眼眶又红了。
佳瑶自嘲道:“瞧我真是没心眼儿,又做这些惹起伤心事。”
“别这么说。翠缕必是知道我想吃这些的。”
这温婉体贴的模样,还真是事过境迁。卫若兰陪着吃毕一块茶点就到书房去,临走前关照道:“好生陪着,郝夫人贵人多忙,坐一坐便要回去的吧。”他依然对内阁首辅心怀忌惮,既想亲近又怕亲近,自然矛盾极了。
郝佳瑶淡淡地撕下一角糕点:“不忙,我也难得过来看看。”
湘云早就迫不及待要好好聊一聊,赶紧追着话音问:“阿瑶,你这些年都在哪儿?怎么连半点音信都打探不到。内阁首辅是不是琏二哥?”
佳瑶莞尔一笑,这急切模样,到底还是那个史大姑娘。笑着拍拍她的手说:“你慢些说,别动了胎气。我一件件答。我是上个月才上京的,之前在南粤。”
“南粤?怎么会在那种鬼地方,那儿不是古木参天、处处都是毒蛇猛兽么!”
“姑娘说的大概是岭南。我说的地方再往南去,绕开那些丘陵山林。是个渔港,买卖香料,繁华极了。”佳瑶啜饮一口茶,想起什么便大开随身携带的布包,拿出一个纱布包。湘云凑过来一看,纱布包里是赭色的蜷成小球似的茶叶。
佳瑶把这小小的纱布包放在干净的茶杯里,倒入热水,很快便染出剔透的橙红色。湘云想到了血,皱着眉头干呕,佳瑶缓缓地把杯子拿到她跟前,湘云便闻到一股幽幽茶叶香气,竟是不曾闻到的。这么一闻,妊娠带来的不适也奇妙地消去了。
佳瑶观察着湘云的反应,高兴极了:“若是有蜂蜜再加一些进去,味道更好呢。你先尝尝看这个。这是锡兰红茶。”
“红茶?我只喝过祁门红茶。”湘云咂摸着说。
“那敢情好,它们同为世界四大红茶。”佳瑶笑道,湘云没有追问何谓世界,便被美妙的口感所虏获。佳瑶介绍到:“南粤那里是个天然优质港口,从西洋传来的茶叶、羊毛毯什么的又多又好。可惜我没有带咖啡粉来,否则可以做一杯鸳鸯奶茶。唉也不行,你有孕在身,不能喝咖啡因。”
佳瑶自己在那儿叨咕,也没管湘云听得云里雾里的。湘云还有一大堆事要问,脸上亟不可待,佳瑶收回心思道:“南粤那里材料更多,气候也不错。如今去那里也算方便,东南沿海的流寇被三姑娘收拾得服服帖帖。”
终于听到了极关键的词,湘云忙忙喊:“莫不是探春姐姐!”
“还有哪个?”佳瑶笑道。
“你们常见?”
“也并不常。岛不大,事儿却繁琐极了,三姑娘好样儿的,顶了半边天。我看那位巡抚是片刻都少不了她。”佳瑶想到这朵玫瑰花的好归宿就替她高兴,脸上?</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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