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缘昏而嫁

第 11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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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咏春已经苏醒,伤口已经包扎好,白色纱布下一张巴掌大的脸下巴尖得可怖,苍白的肤色隐隐露着青色的底色,更衬得脸颊上的伤痕青紫可怖。

    清月将带来的鸡丝粥与芙蓉饺放在床头,咏春呆滞的眼睛看了看她,沙哑着说:「谢谢你,姐姐。」

    清月的鼻头酸涩,她也哑着嗓子问:「究竟发生了什麽?」

    长长的沉默。

    窗外已起了巨风,那一阵阵的肆虐狂风将树木吹得乱舞,摇摆间,树叶纷纷从枝头被生生扯落。

    咏春用毫无神采的眼睛看着窗外昏暗如黑夜的天空,半天才开口:「小时候,外婆常常对我说,女孩子的命像是菜籽,洒在肥田便茁壮成长,洒在瘦田便凄苦一世。」眼泪顺着她瘦削的脸颊落下:「我以前不懂,现在懂了,我这一辈子都没有遇到一块地扎根。」

    那凄楚不堪的话语简直不像是出自一个十九岁少女之口,清月心酸不已,伸手握住那苍白冰冷的小手,安慰道:「你还年轻,还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只要你有决心同以往决裂。」

    咏春笑了一下,笑容苍白而惨淡,像是想起了什麽,她急切地问:「你有没有报警?」

    清月摇头,询问道:「我有相熟的律师,你可要控告他蓄意伤害?」

    咏春长舒了一口气,放心道:「没有报警就好,没有报警就好。」彷佛心中落下一块大石。

    清月惊讶了,她忍不住再次发问:「究竟发生了什麽?你和郭允权,还有你……你为什麽要『溜冰』?」

    咏春闻言一惊,胸口剧烈地起伏几下:「姐姐,你都知道了?我是不是已经无药可救?我是不是已经是人间的渣滓,只适合在垃圾场和垃圾为伍?」她颤抖着,语气恶毒脸色发青。

    清月从未见一个妙龄少女如此深恶痛绝自己,她吓一跳,立刻好言相劝:「咏春,你是知道的……你有黑白分明是非观的,为什麽,为什麽还会深陷?」

    一道雪亮的闪电划破漆黑的天空,轰隆隆的雷声炸得人耳嗡嗡作响,倾盆大雨瞬间落下,整个人间被手指粗的雨条所填满。

    房间里没有开灯,黑得像人间地狱。

    半晌,清月才听见咏春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说道:「开始,一切都源於寂寞。」

    丶第八十三章 受害者 施暴人

    「父母离婚後,将我一个人丢在寄宿学校,我才十一岁啊!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外婆早就去世了,谁管我?开始还有阿姨每周接我去她家住,过了两三年,阿姨有了小妹妹……我就一个人在宿舍里发霉,生虫腐烂。姐姐,你体会过那样的感觉吗?亲生父母厌恶见到你,不愿意你上门,连抚养费都是每个月通过银行账户转账过来。」

    咏春低低地说着,黑暗的病房里,唯有晶亮的液体从那瘦削的脸上不断滑落,她紧紧地握住清月的手,像是要握住什麽可以依靠的人或物,指甲陷进清月的肉里。

    清月知道此刻少女的心中痛苦无法言状,她不敢挣扎,只是用另一只手覆上,温柔地安抚她。

    「可是没关系呀,我十五岁便已经是全校最漂亮的女孩子,所有女孩嫉妒我,男孩子为我争风吃醋,我一个眼神,一个吩咐,可以让无数男孩子为我赴汤蹈火。」

    霍霍电光中,她笑了起来,脸上出现了一点笑影,却稍纵即逝:「我喜欢邻校高三的一个男孩,那麽高大,那麽英俊,浓得化不开的眉毛像是凝聚着一身正气。更幸运的是,他也喜欢我,我为他推掉所有的男孩,只等他放学後一起吃红豆刨冰,又甜又糯的红豆他全部都让给我一人吃。」那语气渐渐低迷,像是陷进一段玫瑰色甜蜜的梦境。

    清月流下眼泪:还好,上天不曾亏待她,让孤苦无依的少女曾有一段美好的初恋。

    咏春停顿一会,语气又便得凄凉:「很快,他父母知道这事,跑来找我,堵着我的宿舍门骂我是**狐狸精,老师轮番上阵劝我同他断绝来往,不要耽误成绩拔尖的他考上理想的大学。」

    她哽咽起来:「他转学了,没有留下只字片言,就走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惨白的月亮挂在树梢,我在热得发昏乾燥得发狂的空气里走了一夜,才想起来:他从来没有带我去过他家,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原来一切都是我自己自作多情。」

    咏春忽然停下,用手猛地擦自己脸庞,像是要擦掉深入骨髓的脏污一样。

    清月心疼地将那苍白的手合捂在手心:「谁没有不开心的过去呢?我曾经不也爱过一个混蛋吗?但这算得了什麽?谁能阻挡你鲜花着锦的欢乐时光?」

    说完这话,她竟汗涔涔起来:宋清月,你知不知道羞耻?人家当时是十五岁的懵懂少女,你已经成年能将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人家没有父母关心爱护,你身後始终有温暖港湾为你守候。

    想到这里,清月清一清嗓子:「咏春,收拾情绪好好学习本领吧,毕竟女人这一生,最值得依靠的人永远是自己。」

    「太迟了。」咏春缓缓摇头:「他走以後,我开始游戏人间,最後因为挑唆男生为我决斗而被校方开除。那年我已经十七岁。」她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段别人的往事。

    「为什麽?」清月失声问道。

    「因为我缺爱,唯有这样才让我感觉到自己是被他们深爱着。他们不是都说为了我可以去死吗?那好吧,我不要他们的性命,只要他们为我流一点沸腾的热血而已。」她尖利地笑起来。

    清月睁大眼睛,掩住嘴巴:这个少女内心已经被扭曲,她很快会为她的疯狂与病态付出代价。

    「然後,我遇见郭允权,在『凤舞九天』酒吧里,我是那的常客,我穿着最时髦的时装,化最明艳的妆容,却最沉默最颓丧,我一点都不快乐,因为没有人真正爱我。直到那天晚上我看见了他,他美丽得如同黑夜一样,散发着迷人的幽香,沉沉的大眼睛吸进了我的灵魂……他不像其他男孩子一样夸我美丽,夸我妖娆,恭维我有钱,他只是微笑着递给我一瓶酒,我不受控制地一口气喝完,然後……整个人像是升入了天堂,欢乐得忘我,我们整夜都在不停地跳舞,疯狂地接吻。月亮像银盘一样悬在蓝丝绒般的天际,风在轻吟,我快乐得不似在人间……宋姐姐,我从来没有那样快乐过,我从来没有这样被爱过。」她的语气渐渐平缓,整个人似落入梦境之中,黑甜而炽热的梦境。

    似被大火炙烤,她正个身体痉挛起来,在病床上剧烈地挣扎着,双手掐着清月的胳膊,尖叫着:「给我,给我——快给我——给我一点欢乐,给我一点爱——」

    一道闪电带着焦雷照亮了黑暗阴沉的病房。

    刹那间,清月看见那张苍白的小脸扭曲得不似人形,眼睛向上翻起露出眼白,鼻子嘴巴全部像一边歪曲,口水从嘴巴里流出,灰白的舌头长长伸出,哪有平日的秀美可言,简直面目恐怖似魔鬼。

    清月大声地尖叫着,想要挣脱咏春的禁锢,无奈,那苍白细弱的双手似有无穷的力气,将她牢牢地钳制住,长长的指甲深深地往她肉里陷进去。她只感觉十根钢针陷进肉里,她痛得满头大汗,眼泪都流了出来。

    病房门被猛地撞开,冯洪健面如土色地站在门口,他看见罗咏春拉住清月的胳膊往嘴边送去,想都没有多想,他迅速拿起一只枕头摀住咏春的头颅。

    咏春受到袭击,弯过十指尖尖的枯瘦双手抓向冯洪健,虽然隔着薄薄的长袖衬衫,鲜血流淌出来,清月吓得跌落在一旁,吓得不知所措。

    冯洪健忍住痛,拼尽全力和罗咏春搏斗,转头同清月大声说:「快,快去叫医生。」他已经尽力,可是毒瘾发作的罗咏春力气似大无穷,手足口并用地对他又踢又抓又咬,他的两只胳膊都变得血迹斑斑。

    清月吓得无法站直身体,情况紧急,她只好抓着病床,靠着墙一步步挪到床头大力按响铃,再伸头向走廊大声疾呼:「救命!快来人啊!」

    窗被强风猛地推开,凄雨冷风猛地向屋内吹来,冰冷的雨点溅到罗咏春的脸颊上,她猛然惊住,松开撕咬,双眼无神地大声喊着:「爸爸妈妈,请不要丢下我!」

    那声音似受伤的小兽一般凄厉,鲜血顺着她苍白的十根指甲滴落,她的嘴边还沾染着殷殷的血迹。

    她究竟是个受害者,还是个施暴者?

    丶第八十四章  白露起 流言散

    清月浑身似筛糠,再也站不稳,顺着墙壁滑下,瘫倒在冰冷的地上,那冰冷风雨似侵蚀着她的骨头,满头大汗的冯洪健走来将她抱起带出病房,一个高大的男医生带着几名护士疾步冲进病房。

    清月伏在冯洪健的宽厚胸膛,他轻轻拍打着她的後背,柔声安慰她:「不要怕,没事了,没事了。」

    他满腔怒火,下午阴云密布,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他正与供货公司商谈,忽然感觉到一阵莫名烦躁,他以为是雷雨天气来临之前的自然反应,就像蜻蜓低飞一般。

    紧接着,一向遇事沉稳的他失手打翻了一杯番茄汁,那鲜红似血的汁液在雪白的地板上刺目惊心,他心惊胆颤起来:「清月!」

    他惊叫一声,拿起车钥匙便在狂风暴雨中一路驰骋,冲进病房便看见清月在那吸毒的少女的魔爪下苦苦挣扎,那一瞬间,他的一颗心像是被猛兽撕裂成千万片。

    「为什麽你这麽不听话,要独自一人来医院探访一个毒瘾如此之深的女子?为什麽你连反抗都不会?拿起床边的物品砸她啊?为什麽你不大声呼救?」

    一连串的怒斥在看见她如雪苍白的脸色,惊魂未定的神态之後,都全部化为乌有,他心痛如绞地一手揽住她冰冷的身体,一手捧住她的胳膊,那血迹斑斑的胳膊里竟然嵌着一根根残断的指甲,他惊恐大叫:「医生!医生!」

    医生与护士闻讯而至,昨晚那圆脸护士一见清月的胳膊便变了脸色,立刻道:「请快去检查。」

    他急忙抱起清月前去检查。

    那护士解释道:「冰毒大剂量使用引起精神错乱,类似妄想性精神分裂症等;滥用者会处於强烈兴奋状态,会产生暴力倾向。甚至会产生自杀或杀人倾向。」

    她一边为清月清理伤口,挑出断指甲,一边安慰道:「吸毒久的人指甲会脆化,所以会断裂,来,我替你消毒伤口,然後你们快去进行血液检查。」

    清月整个人像是被严霜打蔫的残花,整个人精气神全无,只是颓然低头,冯洪健看着她心疼得眼睛发红。

    方缠那高大男医生喘着气走过来:「先生太太,你们的朋友已经注射了大量镇静剂,我们怀疑她不禁大剂量吸食毒品,同时也大剂量使用安眠药。」

    医生脱下手套,像是解释:「白天吸食大量冰毒产生强烈的兴奋感,晚上难以入睡,便要用安眠药来安定情绪,呵,长期以往,大脑神经似一根到达极点的橡皮筋,迟早会绷断,只差最後一根稻草。太太,我建议你将你的朋友转到戒毒所,我们普通医院没有相应的戒毒措施。」

    说完,医生好奇地打量着位斯文秀丽的年轻太太,真奇怪,这样高雅的太太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嗜毒为命的瘾君子朋友。

    清月张张嘴巴,受过强烈惊吓,尖叫过的喉咙竟似烧焦的轴承般,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冯洪健抱紧女友,点头道:「我们会,我们会尽快通知她的父母。」

    清月折回病房,冯洪健搂着她远远地观望着熟睡的少女。

    注射大剂量镇静剂之後的罗咏春整个人陷入昏睡之中,不再那麽面目可怖,苍白尖尖的脸蛋上愁云密布,细细的眉毛淡到没有痕迹,嘴唇微微颤抖着。

    她在睡梦中可曾记忆起什麽令她倍感温馨的往事?抑或,她会回到四岁,那时候她只是小小女童,柔嫩如花瓣,虽没有父母疼爱,但外婆视她为珍宝,她不曾被丢弃不曾被欺骗不曾被污染过……可是现在,才十九岁的她枯槁而苍白地躺在病床上,生命的火花一时狂热地燃烧,一时寂灭如暗夜,双手双脚被绳索牢牢绑住。

    眼泪顺着清月的脸颊滚滚而下,她张开嘴,艰难地说:「洪健,她?????」她指向咏春被固定在床沿的四肢,零落不成语。

    洪健紧紧抱住女友,将下巴放在她头顶,柔声安慰道:「把她送到戒毒所吧。我们,我们先找到她的家人。」

    是啊,罗咏春的家人,她的父母在哪里?

    暴雨已经停止,路面积水未散,天色已近黄昏,阴沉的一日的天空居然有些许晴朗的气息,西天边重叠叠的乌云之中透露出隐约的橘色晚霞,像是病重的少女脸上浮着的胭脂。

    清月猛烈地按着隔壁邻居的门铃,一片寂静无声。她颓丧地垂下手,嘶哑着嗓子对冯洪健说:「为什麽没有人?」

    「他如果真的犯罪,应该已经脱逃,怎麽还会留在原地等待抓捕?」冯洪健低声说,他的脸色阴沉如天色。

    「报警吗?」她像是同他商量。

    他犹豫了,片刻说:「到最後一步再说。」说完,准备扶她进电梯。

    同楼的邻居正好下楼,看见他俩竟脸色大变,匆匆转身又折回电梯,合上电梯门不让他们进入。

    清月的微笑僵在脸上,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冯洪健:「怎麽了?」

    两人踏进另一部电梯,电梯内一对年轻的夫妻看见他俩竟也大惊失色,相互靠紧一边偷偷打量两人一边窃窃私语,神色间充满恐怖,一时间竟忘记出电梯。

    清月忍不住,哑着嗓子问道:「请告诉我,你们为什麽用这样的眼神望着我?」

    那对年轻夫妻闻言更是惊慌,那丈夫急忙否认:「没有,没有。您请进,请进。」一边拉过低头不敢做声的妻子贴着墙壁溜出电梯。

    清月满怀疑惑地向冯洪健看一眼,只见他也是茫然无所知,两人一起走进家门。

    家中竟也愁云惨淡,水晶花瓶被打碎,碎片与水四处散落,玉簪花残败一地,宋太太低头垂泪,看见爱女进门,立刻拿起电视遥控器要关电视。

    清月几步上前,抢过遥控器,向落地宽屏液晶电视看去。

    只那一眼,差点让她再次昏厥过去。

    只见屠妇杨小妹在电视上正唾沫横飞地用一口尖利的土话大泼污水:「那对雌雄大盗男得长得又高又帅,一脸凶样。那女的,哎,就是我们小区的,哇呀呀,一身的血啊,不是奸情败露杀人行凶,又是什麽?什麽,我没有证据?我外甥就是证据。」说着,她将身後瘦弱少年往镜头前一推。电视的右上角还赫然打着「重播」的字样。

    那少年换了一身乾净新衣,显然不是那新衣的主人,面对镜头深深低头,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丶第八十五章 流言散 如沸火

    清月不愿再看下去,关上电视,蹲在妈妈面前柔声安慰道:「妈妈,清者自清,你又何必在意他人的看法?」

    宋太太美丽的面容似阴云密布,流着眼泪道:「这可恨的长舌妇,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地说是谁,但是句句都指着我们宋家,怎麽世上还有这样可怕又可恶的人?唯恐天下不乱。我还好,你去看看你爸爸,他那麽一个注重脸面的人,自从上午看了新闻之後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午饭都没有出来吃。」

    上次出现这个情况是什麽时候呢?清月泪眼婆娑地想。

    五年前,自己和杨冲离婚时,父亲也是这样,一言不发将自己关在书房,一夜之间,鬓角便已见星星也。

    男人同女人不一样,女人可以流泪叫喊哭诉,宣泄内心痛苦与不满,可是男人呢?

    对於一个高尚而有担当的男人,唯有那指间的一根烟,唇边的一杯酒可以寄托他满怀的忧愁。

    曹孟德叹人生苦短,所以寄情於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李太白却又感叹: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清月的眼泪又流下来,冯洪健的温暖大手按上她的肩膀,安慰道:「你在这里陪妈妈,爸爸那边,我去看看。」说着上了楼。

    敲开书房门,一阵青烟便扑面而来,冯洪健不敢用手去扇,直走到窗前打开长窗,将雨後清新的空气释放进来。

    宋先生见是他,长长叹一口气:「小子,连累你了。人家女儿一个个精明得似女中诸葛,唯有我这女儿又蠢又笨,却又空长着热心肠,喜欢多管闲事。」

    冯洪健在桌前站定,给空了一半的茶壶续上水,笑着说:「爸爸,我早就说过:清月高贵善良,大方端庄,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子。」

    宋先生愁云笼罩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阳光:「但愿你爱她能有我一半多。」

    男人的感情深沉似大海,宋先生一直不知道用什麽语言来表达自己对女儿的爱意,深深叹一口气:「我已经六十岁,时日不多,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看护她们母女有多久。」

    冯洪健为那深沉的父爱感动不已,他心口一热,想脱口而出:「还有我。」

    但他知道,厚重如宋先生这样的男人必然不喜欢「敏言讷行」的人,他伸出手握住那沧桑的大手,两个男人四只手深深地久久地握在一起,那是男人之间无言的承诺。

    清月正安慰母亲时,英英练琴完毕,捧着一只鲜嫩多汁的水晶梨嚷着要给妈妈吃,她眼睛一热将女儿搂在怀里。

    眼前的事情对自己和父母的伤害固然是大,可是成年人已经有足够坚硬的盔甲去抵挡显示冰冷现实的流言蜚语,可是稚嫩的四岁女童,有什麽来抵挡那些恶毒刻薄的脏水?

    她的心紧紧地揪起来,将女儿抱紧。

    英英吃痛,又被妈妈那一脸迷茫痛苦的表情所惊吓,呜咽起来,宋太太慌了神,只一味地流泪,一边轻声劝慰着:「月儿你放手,你吓坏英英了!」一边手忙脚乱地掰开清月的手臂。

    清月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早已经流了一脸的眼泪,她来不及擦乾净,对着女儿粉嫩的小脸蛋亲了又亲,哑着嗓子喃喃道:「英英,对不起,妈妈吓坏你了。」

    英英见一向端庄稳重的母亲激动如此,吓得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张口哭了起来。

    正和宋先生下楼的冯洪健见状,走上前抱起英英,笑着温柔地说:「英英,为什麽哭?告诉叔叔,是不是吃多了冰激凌肚子痛啊?」

    英英闭着眼睛大哭,她一直都是家中独宝,被众星捧月般娇惯,这几天妈妈忙於工作没有时间陪她,不过没有关系,她还有外公外婆和赵奶奶。

    可是今天整整一天,外公外婆一个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再理她,一个偷偷地哭鼻子,只有赵奶奶陪着她练琴,可赵奶奶也是愁眉苦脸的!她练了一天的琴,被电闪雷鸣的天气吓哭了几次,她好委屈好伤心好愤怒!

    她扑在叔叔温暖的胸膛里放声大哭,这就是同学们说的爸爸的感觉吧,和外公松软的胸膛与胳膊有点不一样,叔叔是那麽强壮有力,英英渐渐止住了哭泣,睁大眼睛看着冯洪健。

    冯洪健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小女童,他想像她就是宋清月的幼时,内心里充满奇异的软绵绵的暖暖的感觉。

    英英抽噎着,用商量的语气说:「贱贱叔叔,你会一直陪在妈妈身边是不是?」

    他愣了一愣,看一看在坐在身边失神无语的清月,点点头。

    英英柔软的小手圈住他的脖子,将小嘴巴贴紧他的耳朵,抽搭搭地说:「你要好好对妈妈,不要再让她哭。」

    冯洪健浑身一震,看向清月那带着泪光的大眼睛,不知为何,他的心像是被无数只尖细的小爪子挠着,他伸出一只手,握住清月的手,叹息道:「女人,不要总是用你的软弱来爱身边人,你是她的母亲,请给她一个坚强的身影。」

    清月低头垂泪,她想起母亲对她的再三叮嘱:「你要小心,千万不要出什麽不名誉的事情,败坏门楣了。」她的心像是塞满了沉重的铅,沉甸甸地似即将坠出了腹腔,口中又苦又涩,嘴唇黏在一起,她无法开口说话。

    冯洪健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如火般炽热,渐渐变冷,黑亮的眼眸似蒙上一层纱,他叹一口气,缓缓地说:「你知道,我总是在这里等着你的。」

    这样的话,清月已经听过许多遍,上一次是老王这般深情地说的吧,她垂头沉默不语。

    时间大神变幻莫测,谁能意料到她会向自己伸出友好的还是不怀好意的手呢?现在的她,最大的优点便是淡定。那如何做到淡定宠辱不惊?答案只有一个:不抱希望。

    她好容易苏醒过来的心渐渐又冷却,开始蒙上尘染上灰,变得冰冷苦涩,冯洪健握着那没有温度的手,内心颤抖:我要用怎样的温度,才能融化这颗反覆上锁的的一颗水晶心?

    丶第八十六章 怒火冲天 脚踢电台

    整间大厅变得寂静无声,晚风夹着水汽一遍又一遍吹拂起白纱窗,佣人收拾起地上散落的水晶瓶碎片,撤走了残花,又用一只蓝紫色琉璃花瓶插上一束紫色的勿忘我,忧郁而柔弱得一如眼前的宋清月。

    冯洪健忍不住将她那冰冷的手紧紧握紧,想将自己内心燃烧着的火热传递给她。

    门,被「咚咚」地猛然敲响了,寂静中客厅内所有人都被惊了一下,那敲门人动作鲁莽而急切,清月看向冯洪健时,整张脸吓得雪白。

    冯洪健将英英放落,从容走上前打开门。

    站在门口的,是一脸疾风急火的红云,一眼看见冯洪健之後,脸上焦急的表情停滞一下,即刻将目光转向坐在白色沙发上的清月:「清月,你怎麽回事?我在店里看到你的新闻,匆匆就赶来了。」

    清月上前握住她的手,哽咽道:「红云……」

    红云走进客厅,重重地合上大门,焦躁地骂了一句:「他娘的,你肯定是得罪小人了!等老娘查出来是哪个,老娘非要把那个狗东西的嘴抽烂了不可。」

    宋太太听闻这样粗俗的语言,脸色一变,赶紧拉过英英上了楼,红云全部精力都在好友身上,无暇顾及其他。

    打开电视,「小区惊悚案」在滚动新闻继续播送着,屠妇杨小妹的血盆大口仍然在一张一合地喷吐着脏水,红云点燃一支烟指着屏幕,冷哼道:「就是这个泼妇?邻居?」

    清月红着眼睛点头。

    红云笑起来:就这样一个人,竟然难住了这一屋子的人。读书人!迂腐起来,软弱起来,可真是怕人!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报以歌的高尚在她卓红云这里根本行不通!

    无赖,对付无赖的方法就是比她更无赖。

    红云喷出一口烟,敏锐地看见了冯洪健眼中有冷冷的火光闪过,她愣了一下,再看时那他的眼中已经恢复沉寂。

    红云拉清月走进卧室,递给她一杯清茶,听她细细叙述心事,多年来便是这样,两个命运坎坷的女子相互扶持。

    「你爱他吗?真的决定和他走下去吗?」红云单刀直入地问。

    清月眼睛中分明有火花闪烁,却迟疑了一下,轻轻说:「经历昨晚一劫,我不敢那麽勇敢了。」

    「我问的是爱不爱,而不是敢不敢。」

    「就是不敢,经历那麽多,看了那麽多,怎麽敢还相信男人?」清月将目光投向窗外,城市的夜空早已不再是漆黑一片,被五彩霓虹冲淡。

    「哈哈,」红云笑起来:「宋清月,你不要用这样沧桑的语气说话,你经历了多少男人?不就是杨冲这样一个混蛋吗?就这样一个男人,值得你用四年的时间去为他哀悼吗?人和人之间有天壤之别,为那棵歪脖子树,你要放弃整片森林到什麽时候?」

    「我已经忘记杨冲了!」清月焦躁起来。

    红云冷静一下,轻轻说:「担心害怕仍是没有忘记伤害。」她顿一顿继续说:「就算没有冯洪健,你还是会遇见昨天的事情,这是命运注定好的,我相信他可以帮你走出难关。」

    「他?」清月疑问,继而苦笑:「这些年来,除了自己和父母,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依靠谁?」

    红云笑着说:「他和王文渊不一样,他不是书呆子。而且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清月已经无心再谈下去,她心里如汤煮,根本没有心思再去考虑儿女情长,她站起身送客。

    红云也不再解释什麽,摁灭烟头,走出房间,走两步仰头对冯洪健说:「冯先生,借两步说话。」

    冯洪健转头看一看清月,只见她低垂面颊,他轻轻说:「等我一下,我送送卓小姐,你在家小心,任何人敲门除了我,不要开门。」看清月点头,他这才跟着红云匆匆出门。

    两人下楼坐进冯洪健的黑色商务车,红云笑了起来:「冯先生不像是开这车的人。」

    冯洪健也笑:「原本开梅赛德斯敞篷跑车,为创业抵押出去了。清月不喜欢坐跑车。」

    红云点头:「她是个性格四平八稳的人,追求的是安定的生活。」

    安定。冯洪健心里咀嚼这个词眼。是啊,自己不就是被那安静如一泉春水,又蕴藉无穷的清月所吸引吗?他唇角含笑,可是心中有淡淡忧虑:自己是否可以给她这简单又昂贵的安定生活?

    红云点燃一支大卫杜夫,斩断刚刚的话题:「你打算怎麽对付那个泼妇?」

    冯洪健笑了:「你呢?」

    「找人修理她最亲的人。」红云吐出一个烟圈,鲜红的蔻丹轻轻地抖动。

    「她最爱的应该是金钱。」冯洪健说。

    「好,那就各行其是。」红云点头,推门下车。

    一行人匆匆走过来,为首的是一个短发女子,眉目清秀,握着一支话筒,後面的一个瘦小青年正扛着一只摄像机跟在後面。

    只听得那短发女子报道:「各位观众,今天凌晨星河豪庭发生的蹊跷事件,由热心市民杨女士举报,我们已得到线索,其中一位疑犯住在这幢楼。」说着,她用手指一指身後。

    冯洪健的热血全部涌上了脸,他按捺住怒火,双手握紧方向盘,将真皮套握得深深皱起。

    红云将烟踩灭在脚底,婀娜地走上前。

    已是深夜十一点半,今日雷暴雨,居民已经闭门休息,除了几个保安跟随在采访记者身後,小区内并无行人。

    那女记者看见红云,立刻迎上去:「小姐,请问你是否看了今天的特别新闻?关於星河豪庭疑犯雌雄大盗的?」

    红云笑一笑,不说话,那妩媚的笑容在不甚明亮的路灯下让所有人都黯然失色。

    她走上前对着摄影机,那瘦小摄影师一时羞涩,竟然红了脸。

    女记者嗤笑起来:一定是没上过电视,想抢一个特写镜头。她得意地转一转手中话筒,上面赫然印着jctv的字样,兴高采烈地想:自己还是实习记者,便有了单独跑新闻的机会,真要感谢前辈顾晓君,等自己这次转正,一定送她一套佰草集。

    红云笑眯眯问摄影师:「录制节目呢?」

    那笑容灿烂又娇媚,那摄影师垂下手,拎着摄像机,红着脸点头。

    红云忽然发难,横起一脚,踢翻摄影机,她穿的是脚尖钉着铁皮,脚跟钉着铁钉的特制高跟鞋,那摄影机被踢得暴起,在地上打了几个转,她又立刻赶上,用脚跟将摄影机镜头踩得粉碎。

    丶第八十七章 置死地 後重生

    摄影师吓坏了,他刚刚参加工作,好容易赶上一个大新闻找人托关系才加到这个班,看着自己的吃饭的家伙被眼前这个女侠踢坏,吓得惊叫起来。

    女记者走上前,怒声呵斥道:「哪里来的泼妇!竟然敢阻碍我们电视台拍摄!你就不怕吃官司吗?」

    话音未落,便被一个响亮的巴掌打散後面的话,红云收回胳膊冷笑着说:「打得就是你这种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东西!疑犯?你报警了吗?警察还没有定罪,你们急着来落井下石吗?那个泼妇给了你们多少钱让你们红口白舌的冤枉好人?」

    女记者摀住自己火辣辣的脸颊,尖叫着:「你就是宋清月?」

    红云冷笑着不语。

    一个温和而坚定的女声在身後响起:「我是宋清月,我已经报警,我们一起去派出所把问题解决清楚。」

    所有人停住争执,将目光转向清月,只见她换了一套黑色套装,黑色长卷发束在脑後,秀丽的脸上无一丝化妆,在钻石耳环的映衬下皎白发光。

    那女记者愣住了:杨太太口中的那个女悍匪竟然是这样一个高贵优雅的女子,十足十的高级女白领模样。

    冯洪健满腔怒火地站在清月身後,开口道:「还有我,男悍匪。」

    那丰神俊朗的气质让女记者芳心一动,继而叹息:这样一对璧人,怎麽会是雌雄大盗?

    她的脸容立刻垮了,真是上了顾晓君的大当了,说什麽有火爆新闻让自己来采访追踪,自己不想一下平时雁过都拔毛的顾晓君怎麽会给自己这样一个好机会来建功立业?她後悔不已,眼泪都流了出来。

    宋清月开口宽慰道:「摄影机你不用担心,我们会照价赔偿。有什麽话我们去派出所讲清楚。」

    正说话间,警车呜呜打着闪灯驶进小区,一个高大的警察走下车发问道:「谁报的警?」

    「我。」清月上前承认。

    年轻警察看眼前这秀丽女子,再看一地狼藉,愣了一愣道:「去派出所?还是街道办调解?」

    女记者摀住自己仍然滚烫的脸颊,支支吾吾地说:「调解,我要求调解。」

    「不,去派出所,好让我沉冤昭雪。」清月轻轻地坚定地说。

    一行人转到派出所。

    冰冷的钢制长椅上,清月口齿清晰并简短地说清了这一日的经历,但她隐瞒了罗咏春吸毒的事实,不知怎麽,她真心怜悯这个孤弱的女孩,想为她再争取一点做人的尊严。

    最後她说:「警察先生,我们所经历的就是这些,二院的医护人员可以为我们作证,小区的熊师傅也可以作证。『小妹卤味店』老板娘,我会起诉她诽谤。至於电视台的记者小姐,由我的朋友和她交涉。」她欠一欠身,便沉默不语。

    冯洪健坐在一旁,表情凝重地一言不发。

    红云拿了一只烟灰缸放在面前,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烟。

    俊秀的值班民警对清月微笑一下,转脸向红云皱眉道:「太太,请不要抽烟了。」

    红云笑起来:「不抽烟干什麽?我是女烟枪,多少年了。」

    民警生气来,走上前伸出手:「请把香烟给我。」

    红云叼着烟,眼角闪着怒火,微笑凝结在嘴角,眼看一场狂风暴雨就要再起。

    清月走上前,拍拍好友的肩膀,温柔细语道:「红云,把烟熄灭了,抽多了对身体不好。再说,不好把火气往无辜的人身上发。」

    红云这才熄灭香烟,狠狠地□了那民警一眼。

    那年轻民警不为所动,转头问女记者:「为什麽会发生争执?」

    那女记者可能是第一次因打架来派出所,吓得声音微微发抖:「今天早晨,前辈顾晓君小姐告诉我有重要新闻交给我报道,我才一路跟着案子采访过来,今天的特别新闻滚动播出疑犯——」

    话音未落,红云便猛地一拍桌子,怒斥道:「疑犯!疑犯!我看你那一巴掌还不够!」

    女记者摀住犹有五根红印的脸颊,嘤嘤哭泣起来:「不是我,是顾晓君交给我这个任务的。你们都恨我干嘛?」

    清月心中却是寒凉一片:顾晓君母女究竟为了什麽,要这样置她於死地?

    正想着,冯洪健的电话响了起来,他站起身道歉,走到走廊外接起电话。

    年轻的民警疑惑地望着眼前这一奇怪的组合:貌似情侣的宋小姐和冯先生温文尔雅,却有个性情彪悍的女友卓小姐,还有懵懂的女记者还有那未出面的杨太太顾小姐,究竟是怎麽回事?

    冯洪健走进来,俊朗的面容上的阴云散尽,他轻快地说:「我的律师很快就会赶来,我们可以离开了吗?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一刻,我明天要上班,我的未婚妻——」他指一指清月疲倦的脸容:「她已经连续几天没有休息好。」

    民警起身,点头道:「等律师一来,你们可以走了,但是这位卓小姐,因为破坏他人财物,暂时还不能走。」

    清月一惊,看向红云,只见她仍满不在乎地打着哈哈。

    红云反过来安慰女友:「别担心我,我不相信他还能吃了我不?」她转脸对向那年轻男民警,眯着眼睛勾起嘴笑:「是不是,小帅哥?」

    那年轻男警脸腾地红了一下,继而正色道:「小姐,请你自重。」

    红云闻言一愣,哈哈大笑起来。

    红云的手机也响起,是一个稚嫩小男孩的声音:「妈妈,电话!妈妈,电话!妈妈,电话!」红云赶紧抓起电话,温柔地「喂」了一声,那语气中的万锺疼惜与爱怜让小民警和女记者都吃惊起来,那年轻民警重新审视起这位彪悍女子。

    红云继续温柔地哄着儿子:「熊熊乖,熊熊不哭啊,和阿姨一起睡啊,妈妈在店里有事,很快就会回去,好好好,回来给你带小笼包包,好不好?嗯嗯,妈妈唱《摇篮曲》给你听。」她清清喉咙,用柔美的女声唱起来:「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一切温暖;全都属於你。」

    清月的眼泪立刻涨满了眼帘,她低下头,几个小时来假装的坚强和淡定盔甲在这充满母性的摇篮曲前崩溃。

    冯洪健赶紧走上前,柔声问道:「是不是担心英英了?」

    她抬起头,那满眼的水汽让他心疼不已。

    丶第八十八章 天地大 钱最大

    他握住她手,温柔地说:「别怕,英英在家有外公外婆照顾。不会半夜惊醒哭着找妈妈。」

    清月忍不住满眼的泪水,轻轻咕哝道:「这个傻女人,把儿子丢在家,跑来为我打抱不平。」嘴巴里抱怨不已,可是那柔和怜惜的目光投向女友,眼泪流出。

    冯洪健叹息一声,将女友揽进怀中,为她擦去泪迹,真是,昨天刚刚答应英英不再让她哭泣。

    清月没有挣扎,她埋首於那宽大胸膛,为了女人之间难得珍贵友谊,为了单亲妈妈的辛酸悲痛而尽情地流泪。

    从派出所回到家,已经是黎明时分,宋太太还没有睡觉,一见清月,便迷惑地问:「月儿,为什麽顾晓君母女这样恨你?」

    为什麽她们母女如此痛恨她宋清月?她想不出来,也不愿意费时间去猜想,将自己数年来与顾晓君的交往一一数清,太难了,何况许多事情她一早打算遗忘。

    她着手处理罗咏春的事情来。

    现在已经不再流行将病人五花大绑在床上,禁止再度吸食毒品。可清月十分害怕去戒毒所探望罗咏春。

    秋来多雨,天气一天凉似一天,阴沉沉的天空之下,惨白的日光灯照射着,注射过镇静剂的罗咏春便呆愣愣地坐在屋内,一动不动能静默数个小时。

    她胖了许多,吃饭时几乎是以机械的方式大口吞咽着,直到面前所有的食物都吃光,可是你若半途中拿走,她也不觉得饥饿,只是木木地维持着进食的姿势。

    从前的秀丽活泼聪明俊秀,一下子埋没在灰尘之中。肉体的伤口容易愈合,可是精神上的伤口似乎永无愈合之日。

    清月看得眼睛酸涩,只是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总算有些许温度,问道:「咏春,你可有什麽人相见,什麽心愿想完成?」

    这话一出,清月恨不能摀住自己的嘴巴,像是人将死之前的遗愿一般。

    可是罗咏春并不介意,她抬起面孔轻轻地说:「爸爸,妈妈。哥哥。」麻木的面孔没有表情,可是眼睛内燃起了一点火光。

    「好,我立刻去帮你办。」清月忍住泪水,拍一拍她的手,逃也似地消失在深秋阴沉的暮色中。

    免不了又在冯洪健的怀中哭一场,他安慰她:「小姐,不是每个人出生都有父母疼爱,不是每个人都能一帆风顺。」

    她渐渐止住眼泪,随後深深吸气,想抱住她所拥有的一切:父母,爱人,女儿,朋友。

    她何等幸运。

    正因为如此幸运,更要努力去帮助咏春。

    好在她恢复职位与薪酬,位子高一点,说话响一些,出力大一些。

    拜托齐艳律师去寻找她父母的踪迹,罗父是成功人士,并不难寻找。

    清月拿着律师给的号码打过去,罗父原本以为是生意合作,十分客气,但一谈到咏春,那边立刻变了腔调,「嗒」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清月再打过去,一片忙音。

    连冯洪健都动了气:「哪有这样的父亲,生下孩子不闻不问,难道不知道『养不教父之过』?」

    清月知道他是为少年的自己辩驳,将所有的心酸咽入心底,安慰他几句,托律师继续打听罗母的信息。

    齐律师犯了难:「宋小姐,罗小姐的生母境遇恐怕不佳,让我从什麽地方将她挖出来?更何况,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十年没有见,她父亲尚且如此,更何况一早抛下她的母亲?」

    她心打皱,忽而轻轻地说:「这样,由我出资,说罗小姐中了一笔彩金,请母亲前来认领。」在有些人的心中,天大地大,钱的声音最大,只要付得起门票,不怕没有人来捧场。

    齐律师惊讶好一会,才恢复正常:「宋小姐,具体数目是多少?」

    她沉吟片刻:「不必细说,让她慢慢猜。」

    齐律师由衷地说:「宋小姐,你是个人物。而且,有你这个朋友,十分幸运。」

    是吗?她苦笑一下,不置可否。

    很快,奖金放了出去,那应聘的母亲就找上门来。

    新丶回~忆,电~纸~书丶论~坛!

    秋雨绵绵,办公室内气氛沉闷压抑,正为一项进货头疼不已,助理小黄将电话接进来:「宋总,一位女士自称是罗咏春的母亲,见不见?」

    啊?找上门来了。到底有几分本事,将她的职位工作地点打听得清清楚楚,显然是有备而来。

    清月定定心神:「见。」

    不一会,一个中年女子,举着一把伞,带着一身水汽,站在她面前。

    她的境遇很不好,衣着神态都显示出落魄的气息,已经深秋,身上还泛着一股汗骚味,还没有坐定,便急急问道:「彩金是多少?」

    清月看着那张酷似罗咏春的面孔,不可否认,罗母年轻时也是个美女,怎麽到了这个境地?

    见清月没有回答,罗母又问一遍:「咏春中奖了,奖金是多少?」贪婪之情形之於色。

    清月忽然有点动气,她避开这个问题,说道:「咏春的情形很不好。」

    「我知道。前段时候,电视新闻里滚动播出,也连累了宋小姐你。真难为你,还愿意帮那丫头。」罗母呵呵笑道,脸颊上下巴上,乃至胳膊上松弛的肉都一抖一抖。

    人到中年最可怕的不是发胖,而是发胖後,还要将自己塞进小了几个号的衣服里。

    清月别过脸不去看她做作虚伪的面孔,轻声道:「原来你都知道。」

    「当然知道,咏春这丫头,最大的本事就是会交朋友,这不,交了你这样一个心地善良又财大气粗的好朋友。」罗母一味地笑,一味地恭维。

    「你既然知道,你去看过她吗?」清月太了解这种人,有奶便是娘。

    果然,罗母皱眉叹气做出一系列揪心的表情动作後,用推心置腹的口吻道:「宋小姐,没有母亲是不挂念自己儿女的。只是你知道,我又成了家,又有了孩子,老公又不是一个十分得意的人,家庭工作全部搭在我身上,我实在是走不开。」

    「听说有钱,那便是三座大山压在身上也能走得开了?」清月被这样凉薄的人性所震怒,她还配做母亲?

    清月忽然发起脾气来:「没有奖金,什麽都没有。」

    丶第八十九章  魅影重 难分离 一

    罗母的表情忽然凝固住,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我立刻去看咏春。」

    清月本想负气说不用,可是刹那间,咏春那冷硬如玻璃球般的眼珠在她脑海呈现,她伸手召小黄给罗母备车。

    站起来那一刻,清月看见罗母脚上穿的是最廉价的塑胶橡皮鞋子,脚後跟裂开一个大口子,她颤声问:「究竟发生了什麽?」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可是罗母听懂了,她回头看见这个秀丽高雅女子眼内的迷惑同情,轻轻说:「一个先贫後富,富後易妻弃女的老掉牙故事。」

    「很不幸,我也曾经出演过这出戏。」

    罗母缓缓摇头:「不,你不一样。宋小姐,你有勇气甩开他,并且用自己的双手重新争取幸福。我,只不过从一个男人再走向另一个男人。周而复始。」

    她眼内残存的晶光,可以证明她以前是个有灵魂的女人,并不像她自己所说的那般不堪。

    清月於是说:「你现在还不迟。」

    「太迟了,我已经没有回头路。我的一生已经快要结束。」罗母忽然一笑,伸出手轻轻触碰清月一下,她的手火热滚烫,让清月一震。

    罗母向她鞠躬:「谢谢你的奖金。」

    她知道奖金是由宋清月私人垫出,清月好生震撼,看着那水滴滴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深处,只有一滩水渍证明她曾经出现过。

    稍晚的时候,齐律师与她联系:「宋小姐,那笔奖金给不给她?」

    清月犹感震撼:「齐艳,你从什麽地方将她寻到?」

    那边沉默一会,才轻轻说:「一个很低等的地方,社会最底层人群聚集处。她有一个老丈夫,还有一群如狼似虎的继子女,清月,你多担待些。她这样的女子,老来日子不好过。」

    清月握住电话只觉得手心发麻,腻腻的全是汗水,脑海中一片阴暗画面,半天才说:「她要多少?」

    「不多,五万块,够她给小儿子提供不错的中学教育就行。」

    给她吧,不是给不起。

    清月沉默一会,提出自己的要求:「请她务必来探视罗咏春,一周至少三次以上。」

    齐艳轻笑一声:「她已经同意天天探访。还好,让我的对她的评价,不至於那样凄凉。」

    清月挂下电话,凝视窗外秋雨,一天一地的密密雨丝,凄凄惨惨戚戚,像是要下到下个世纪。她头枕着自己的胳膊,长长叹口气。

    冯洪健不知什麽时候走进她的办公室,从身後抱住她:「我的娇妻,什麽事情让你如此神伤?看夫君我能不能帮你一解心头之愁?」

    她指一指窗外的雨:「你能不能让天空停住哭泣?」

    他抚摸她愁眉不展的秀丽面孔,微笑道:「不可以。但是,我可以让你在另一片天空下尽情呼吸。」

    她抬眼疑惑望他,他笑道:「去三亚出差,你陪同我去。」

    「要疯了,两个人一起去,谁来看家?」

    「咦,这是公司,又不是家。姐姐都可以将公司丢给你我,潇洒人间,我们又为何不可一起去双宿双飞?」他愁眉苦脸起来:「天天做做做,做到筋骨酸痛,小心早衰早死。」

    清月佯装打他,却被他一把搂紧。她叹气,这样乐观爱闹的性格,究竟像谁呢?

    只听他在她耳边细细地说:「这些日子,你受苦了,是该出去散散心。我去开会,你便去海滩晒太阳,等我回来再一起喝椰汁,吃海鲜。」

    她的心神似乎已经飞到阳光灿烂,海天一色蔚蓝,细白沙滩的亚热带,不禁微笑起来。

    只听冯洪健用十分邪恶的语气说:「带两套泳衣,一套保守古板,在海滩穿,一套比基尼,在卧室穿。」

    她瞪他一眼,却换来他一脸的失望:「月儿,你为什麽不再脸红?以前你都脸蛋红红,十分销魂。」

    清月举手投降,她总算相信红云所说的话:一个锅一个盖,她这样一个性格四平八稳的女子,偏偏配上了他这样一个戏谑不羁的男子,也只能束手就擒了。

    这样阴冷的雨季,还是有一丝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的。

    顾晓君不知得罪了什麽人,卤味店因为卫生违禁而被勒令整顿,顾晓君本人也被电视台开除,清月不愿落井下石,将诽谤的官司停了下来。

    电视台做出向宋家道歉的姿态,清月却挽着行李箱陪同洪健飞去三亚。

    白亮的太阳无遮无挡地从天空倾洒下来,碧蓝的海水与天一线。细白的沙滩上度假的游人并不多,清月躺在椰子树下的躺椅上,凝神远眺。

    发生这样的大事,订婚宴自然押後,原本急切的洪健也慢下脚步,他说要等一等清月。

    自己这样反覆无常,换做别人,可能早就甩手走了,冯洪健却耐心无限,陪她痴缠。

    她舒展身体,笑了起来:嫁给他吗?能有长远的幸福和快乐而言吗?

    正在思虑时,冯洪健的电话打过来:「月儿,快,快来亚龙湾热带度假村。」语气火急火燎,十万火急。

    她立刻紧张起来:「怎麽了?什麽事情这样着急?」

    「我在这里找到姐姐了,你快来——」他飞快地报出地址,电话里传出轰鸣之声,便陷入了忙音。

    清月急得满头大汗,她连衣服都来不及还,就穿着那色彩斑斓的沙滩裙,抓起钱夹奔赴而去。

    度假村建在森林公园里,热带雨林绿荫森森,热带的黏糊糊的空气似乎在此也止步,清月顿感满身清凉。

    在服务人员带领下,她来到一座房间前,不禁感叹起人之享乐,用尽百宝:

    帐篷房建筑酷似蒙古包,为半敞开式,无门无窗,四周有活动拉帘,客房巧妙的利用山体地型丶岩石丶植物遮秘,掩映在青翠绿树之中,触目之间便是风景。

    她无心观赏风景,推开房间前的栅栏,一不小心,被脚下之物绊住,她低头一看,是两双鞋子,一双暗红色,细长酒杯跟高跟凉鞋,十足十的女人味,另一双则是白色的镂空花的男式皮鞋,还镶着亮晶晶的水钻晶片。

    清月倒吸一口冷气,满身的汗珠又溢出,用尽力气,她大喊一声:「郭允权!你竟然躲到这里来了!」

    丶第九十章 月色浓 欢好夜

    白色纱帘被轻轻撩开,蒋玉屏脸色青白交错地站在她面前。

    蒋女士一身雪白的长拖尾婚纱,明显地有别於普通的婚纱:贴身的剪裁丶精致的绣花和那晶光闪烁的水晶亮钻,显得格外的高雅秀丽。

    清月愣住,半晌才艰难地开口问道:「蒋姐,你要干什麽?」

    蒋玉屏一张瓜子脸上化妆浓艳,典型的新娘装扮,粉擦得不能再厚,眼线在眼角飞起,她张开涂满艳红色唇膏的嘴巴,淡淡地说:「干什麽?我拍婚纱照,准备结婚啊。」

    「同谁?」清月指一指那双白鞋:「他就是jone?你的未婚夫?」

    蒋玉屏点头,粉妆浓重。

    清月失声尖叫道:「不行,他是个混蛋!」

    蒋玉屏脸色阴沉,不悦道:「你和洪健为什麽都认定他是杀人犯?」

    洪健,清月这才想起,她踏进房间,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房间竟似战场,凌乱不堪,冯洪健颓然捂脸坐在一张藤椅上,脚下是一只雪白枕头,上面血迹斑斑。

    清月冲上前,拿开他的双手,急切道:「洪健,你有没有受伤?」

    洪健脸容英俊依旧,没有半点伤口,她舒一口气。

    蒋玉屏整理一下婚纱的长拖尾,坐在化妆凳上,这才开口道:「受伤的是jone。关键时候,我还是站在了弟弟一边,我用通电的卷发器烫伤了他。」

    说着,她看一看自己的双手,像是不置信自己居然亲手伤害了情郎,落寞无比道:「关系从此破裂,我将永恒寂寞下去。」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肉焦枯的味道,清月战栗一下,飞快道:「姐姐,你这样做是对的。那个男人,他是一只鬼!是一只专门以寂寞女人为食物的男鬼!」

    「他是男鬼?」蒋玉屏凄然一笑:「我是女鬼差不多,寂寞的日子会将人逼成鬼。我宁愿变成鬼,也不要那样苦苦地熬着日子。」

    「姐姐,你为什麽会变成这样?」沉默地洪健终於开口,声音沙哑。

    「别叫我姐姐!」蒋玉屏怒道:「让私家侦探查询我的信息,一路追到三亚,你还能称得上我的弟弟?」

    冯洪健沉默,刚刚他与郭允权打斗,关键时候她帮助了自己,但是自己却对亲骨肉不信任,他乾涩地说:「我担心你——」

    「啊哈哈!」蒋玉屏大笑起来:「我要你担心?洪健,是不是你认为凡是离过婚的女人都不要结婚,都抱着儿女直到老死才对,死後儿女给她立一个贞节牌坊,来纪念她的贞洁伟大高风亮节?」

    她满脸怒气,却仰头大笑,那可怖的样子与当初那个端庄的蒋玉屏简直是天壤之别。

    清月深呼吸一口,尽量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蒋经理,洪健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是单亲妈妈。如果有合适的人选,当然要考虑再婚。给自己和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一份完整的爱。」看着蒋玉屏的脸色缓和,她继续说道:「但是,那必须是一个合适的人!」

    「你的意思是他不合适?」蒋玉屏止住笑。

    「是。」宋清月压制住怒气道:「请容许我直言不讳,本来这是您的私事,可是我一来是忠仆,二来我一直视你为大姐,才大胆对您说:一个人花几十年时间才能建立起自己的名誉,但想要一败涂地,只需要做一两件蠢事就可以了。」

    蒋玉屏举起一只手道:「停!我一个人说不过你们一对。请快点离开,让我安静一会。」

    冯洪健起身,拉住清月便要离开。

    清月踌躇,担心不已地望着蒋玉屏。

    蒋玉屏却潇洒一笑:「别为我担心,我账户上的钱还没有用完,jone不会轻易甩开我。再说,他还要回头找我报销医药费。」

    能这样看得透,说明还没有深陷。

    清月放心转身同男友离去,他们在附近也找了间度假屋住了下来。

    热带的月亮大而圆,挂在墨蓝的天空中,椰林芭蕉,树影重重,热带特有的雪白玉簪花开在屋前,香气四溢。

    一阵温热的风穿过树木吹来,吹得白纱随风飘舞,香槟酒的作用下,她心神恍惚起来。

    洪健也喝了不少香槟,靠在她肩上,颓然道:「到底还是让那小子逃走了。」

    「你看清楚了?真的是郭允权?」她急切问。

    冯洪健沉吟一会道:「他身材高大,体形健美,穿着一身白色礼服,赤褐色皮肤。戴着一只羽毛做的假面,褐色的脸上,一双乌沉沉的眼睛在五彩斑斓的羽毛後闪烁。」

    乖乖,就是光听这一番描述,也足以让寂寞女子心神荡漾。

    清月道:「出来觅食的男人那麽多,你怎麽这麽肯定是他?」

    「他见我的心虚眼神,还有那一身的**香气,我确信自己没有认错人!」他搂紧她,愤慨道:「难怪警方四处抓捕无果,他逃到这里来风流快活!我真是大意,竟然没有看护好自己的姐姐!」

    他痛苦地揪住自己的头发,清月温柔地展开他的手,劝慰道:「何苦责怪自己呢?姐姐已经是成年女性,她自己已经将这段关系看得十分透彻。」

    冯洪健抬起脸,凝视她秀丽面孔,泪水已经在他眼里凝结:「月儿,你不知道我与姐姐的感情。她名为我的姐姐,我自幼丧母,一直将她视为母亲。」说着,泪水流下。

    「我知道,我知道。」她搂住他,轻声安慰。

    夜幕四合,海湾灯火通明,雨林内却宁静不似人间,星星像是镶嵌在丝绒般的天幕上,偶尔萤火虫飞过,触目间美景如画。

    呼吸间木香花香,连空气都是香的,全是大自然的恩赐。

    只是清月知道,这恩赐需要大量的金钱来换取。

    怀内的洪健呼吸开始急促,他吻上她的红唇,充满了欲望的味道。

    她没有挣扎,柔顺地配合他。

    ?</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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