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怡很轻地叹了口气:“我跟你说,你别给别人讲。我喜欢的第一个人,是我的同学。告白后他带着一群哥们儿把我堵在男厕所,揍了我一顿,把我的裤子和衣服全扒下来,丢进了便池。那天全校停水。我的第一个男朋友,是我的舞蹈老师。我俩的事儿让人知道以后,他没事儿,我被学校开除了。第二个男朋友,谈了两年,他结婚去了。后来又有好几个,最短的那个在一起好像有半个月?我都不知道强子是第几个了。有时候会想,他凭什么对我这么好,世上哪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好,不是骗我吧。有时候又会想,万一哪天分了可怎么办。万一家里让他结婚,他扛不住走了,我就又是一个人了。”
年晓米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邵怡无精打采地在饭桌上趴下来:“挺没出息的是吧,我以前不这样。谁爱来来爱走走,就当老子不花钱白嫖了。你说那大夫是不是跟张强串通好了给我下药了?”
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年晓米安慰地伸手拍拍邵怡的胳膊。三秒钟后邵怡大怒:“卧槽你没洗手!桃子汁儿都抹我身上了!”
年晓米赶紧跳起来洗手,脖子上的坠子不知怎么从领口里滑出来,微微一荡。
邵怡好奇地凑过来看:“金扳指……这玩意儿不应该戴手上么?你爸的东西?”
年晓米洗了手,把金扳指塞回去。纯金的坠子在锁骨下面微微晃动,沉甸甸的,却让人觉得心里很温暖。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不是。是他给买的。戴手上怕丢了。”
邵怡翻了个白眼。
年晓米擦干净了手,拍拍他的背:“不要想太多。我妈老说,做事的时候如果总想着结果会怎样,往往结果都不会太好,反倒是,不想结果,努力做好点滴,最后会有意外的收获。我觉得大概,爱情也差不多吧。好好珍惜就行了,别的……很多事不是我们能左右的啊,比如地球围着太阳转……唉我说不清楚,反正就大概这么个意思,你领会一下精神吧。”
邵怡长出一口气,看了眼表:“我得回去了,到点儿得给他打电话,不然他又唠叨。”
年晓米点头:“嗯,我得去接宝宝了。去跟他俩说一声吧。”
两个人出了厨房,发现客厅没人,卧室的门关着。房间很安静,年晓米呆站了一会儿,突然捂住耳朵。邵怡蹑手蹑脚地在卧室门口蹲下来,把耳朵贴上去。年晓米满脸通红在一边死命拽他,用口型催促他快走。
邵怡一脸奇幻地站起来。
两个人回到厨房,邵怡拿起两瓶果酱,塞给年晓米一瓶:“拿着。”
年晓米:“……怎么办咱俩就这么走了?”
邵怡脸上依然奇幻着,答非所问:“你知道么?明哥竟然是上面的那个!”
年晓米默默地托住自己的下巴:“咱俩还是赶紧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16
地上的落叶变厚的时候,秋天就来了。沈嘉文投资的新公司那边开始有了回报。晚上两个人各拿着一份财务分析,勾勾圈圈。末了男人把资料笑着一丢:“整两个菜喝一顿?”
年晓米点头。起身进了厨房,把拌凉菜剩下的干豆腐随意裹点洋葱丝金针菇香菜之类的,放在平底锅上烤,考完刷点蒜蓉辣酱和孜然,香喷喷的一盘。冰箱里剩下的一点腌鸡腿肉也被他顺手烤了,再揪点生菜叶子甘蓝叶子拌个沙拉,就是一顿很丰盛的宵夜。沈嘉文从后面轻轻地环住他,不说话,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走到哪儿粘到哪儿。年晓米也不恼,心里有种平静的甜蜜。
两个人就着小菜在阳台喝啤酒。宝宝不知道什么时候蹭过来,不高兴地嘟着嘴,糯糯的声音里满是委屈:“你们吃好吃的都不带我……”
年晓米摸摸他:“小孩子晚上吃太多宵夜对胃肠不好。”
小东西眼睛咕噜噜转着:“那为什么大人可以吃呢?”
“因为大人体质强壮一些呀!”
宝宝扁扁嘴,爬到年晓米膝盖上,开始讨价还价:“那我可以少吃点么,就吃一个!”
年晓米失笑道:“是辣的,你不是讨厌吃辣的么?”
宝宝挺起小小的胸膛,豪迈地回答:“凡事总有第一次嘛!”
沈嘉文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起来。
年晓米摸摸宝宝头顶的小卷毛,心里一片柔软。
宝宝果然被辣到了,脸色通红地咳个不停,年晓米慌忙放下手里的酒杯,跑到客厅的茶几上倒了杯凉开水给他,这才慢慢止住了。
沈嘉文掐了掐宝宝圆了不少的小脸:“怎么老是不听话,非得撞南墙知道才知道疼,何苦来哉。”
宝宝喘过来气;缩进年晓米怀里,躲开亲爹的魔爪,理直气壮的模样:“别人说的话不一定是对的!我要自己判断!”
沈嘉文把他拖进怀里又是好一通揉搓,直到年晓米看不下去把小东西拖出来才作罢。
天黑得越来越早了,大晚上楼下和不远处的公园都黑漆漆的一片,屋子里就显得越发温暖和安全。
年晓米喝了酒就有点犯困,糊里糊涂地换了衣服后就瘫倒在床上,懒懒地不愿意动弹。等沈嘉文安顿了宝宝,收拾好东西回来,看见的就是一只衣衫不整的瞌睡虫。棉质睡衣的下摆被撩起来,平日里白皙的的皮肤微微泛着粉色。沈嘉文拉过被子把两个人盖起来,手摸到他的肚子,柔软而温暖。肌肤被抚触的感觉让年晓米习惯性地靠过来,无意识地伸手抱住沈嘉文的背,嘴里含混地嘟囔着:“嗯……今天星期五还是星期六?”
沈嘉文毫无愧疚地睁眼说瞎话:“星期六,明天可以休息,我们上周都没做。”
年晓米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凑过来像小动物似地胡乱地亲他:“嗯……好……补上……都给你……”
沈嘉文扑到床头柜翻抽屉的时候,年晓米双手抱着他的腰,睡着了。
男人把年晓米从自己腰上卸下来,磨了磨牙,最终还是把东西丢在一边。天凉之后,他的欲望变得很容易平息,如果换做是夏天,大概年晓米只能被强迫做整晚的春梦了。
和年晓米在一起快要一年了,一切都很顺利,他们对外说是表兄弟,周围也没人怀疑过什么。宝宝身体好了不少,他自己事业上慢慢有了起色,日子平静而充满希望。
最重要的是,他觉得满足。内心长久以来空虚的那一部分被满满地填上了,溢出来的东西把他整个人都包裹在温暖里。以前的时候,回家和工作一样,都只是生活里的程序,而现在,家变成了如此让人满足的地方。
分担疲惫,分享喜悦,不管发生了什么,他一直都在。
这是谁也不曾真正给过他的安全。
来自温暖和爱情。
都是因为有这个人。
很久以前他读过一本书,那里面写:“生命确是黑暗,除非盼望,而一切盼望都是盲目,除非有知识,而一切的知识都是枉然,除非有工作,而一切工作尽都空虚,除非有爱。”当时他比现在年轻,觉得那是文人的酸腐。他的过往告诉他,爱是骗子的骗术,小偷的手,荡妇的童贞,是蹩脚的小说家拿来骗人眼泪的矫揉造作。
现在他知道那话并不是错的。
生活看似还是老样子,只有身在其中的人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要是谁把他怀里这个人带走,他大概会跟人拼命。
所以还是那个老问题。
出柜。
他觉得这个词有点奇怪,但慢慢也习惯这么用了。
真的自己经历了,才发觉不走寻常路的不易。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慢慢也明白了为什么有的人会选择一味地隐瞒。无非是不想毁掉眼前的生活。
可是以后呢?能瞒一辈子的,有多少呢?就算瞒了一辈子,这一生又会过得多辛苦?
他把年晓米往怀里搂紧了些。
关于坦诚这件事,根本没有所谓合适的办法。
周末沈嘉文抽了个晚上回父亲那边去,谈淇淇的事儿。
宝宝虽然不满六周岁,沈嘉文还是想让他早点上小学。然而上哪个学校却成了个问题。
划区内的小学校对口初中不好;对口初中好一点的,花点钱就能进的学校,离家又太远。他和年晓米两个人综合比较来比较去,就只有一所学校可以去。问题是这个坑爹的小学校是市里的名校,每年把孩子往里送的人简直挤破头,年年交赞助费都得出点事,不是把收费处的大门挤坏了就是家长为了一个报名单打起来。钱倒是小事,问题是光有钱,没有够硬的关系,也进不去。办进去不是一般的麻烦,可是思来想去,沈嘉文还是不舍得把儿子随便找个小学就那么一扔。
这个时间按说早就开学了,宝宝的事还没办下来。打电话给帮忙办事的熟人,那边一叠声地道歉,说今年抓得太严,不好办。
沈嘉文心烦得很,面上却客客气气的,含蓄而诚恳地表达了钱不是问题只要能让孩子上学就成的意愿。对方赶紧说不是钱的事儿,只是,真的不好办,要是实在不行,我把礼金退给你。
沈嘉文跟父亲把情况都说了,意思就是爸你干教育这么多年,认识的人也不少,我那刘叔不是教育局的么,能不能想想办法。
沈父皱着眉头看他:“小学就是个培养习惯的地方,找个好老师比找个好学校强。你以为名校一定就好?就这全是花钱走门路进去的学校,你指望风气能好到哪儿去?上对口校就得了,初中再找个好点的学校,都来得及。”
这话在沈嘉文看来,乍一听似乎很有道理,细想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他说问题是我怎么知道哪个老师好?万一分到个差劲的老师宝宝遭罪怎么办?那好学校不管怎么说,招聘老师的时候会严格一点吧。
扯皮来扯皮去,到最后沈父也没答应把刘叔的电话给他。
沈嘉文叹了口气,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结果,还是让人觉得有些失望。
他望着父亲眼角和额头的沟壑,心说爸你这些年都是在图什么呢。
原本打算等宝宝的事儿定下来就跟父亲摊牌,如今看来,只怕还是要先拖着。
他起身拿外套:“那就这样吧,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
沈父说诶你等等,你那个对象谈的怎么样了,带过来给我见见吧。
沈嘉文顿了一下,把外套挂回去,沉默起来。
良久,轻轻叹了口气,转身道:“爸……”
知子莫若父,就算父子两个三十年来从来谈不上亲密。沈父的面色一下子变了:“你找的人就这么上不了台面?”
“并不是。”
“那为什么不能带回来?”沈父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起来:“每次提起来你就一直搪塞,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又要起什么幺蛾子?”
沈嘉文抬起头:“他是很好的人,只是……身份上可能和别人有些不一样……”
“你找了个有夫之妇?”
沈嘉文似乎有一点想笑,但还是忍住了。他垂着头,下意识地转动着手上的金扳指,良久忽然抬起头,微微一笑:“不是。因为他是个男人。”
沈父似乎没听清他说什么,脸上的表情一直空白着。
沈嘉文看着他:“就是这样。我已经有了淇淇,也不打算再结婚了,没意思。就这么过着吧。”
沈父的神情一直茫然着。
沈嘉文心里有些不忍:“爸……你……不管怎么说,你要是接受不了,就当我离了婚一直没再找吧。”
那天直到沈嘉文离开,沈父都没有说话。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沈嘉文出门时,家门口的门灯没有像往常那样亮起来。黑暗并不影响他的视力,但他还是把脚步放得很慢。只是这段路终究太短。枯叶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时,他停下脚步,在楼下站了很久。寒露一过,夜晚的天气越来越冷。出门之前年晓米非要他戴一条羊绒围巾,现下那玩意儿柔软而妥帖地围在他颈间,在黑暗和冷风里奇异地变成了一个热源。他把围巾围紧了一些,最后看了一眼父亲房间里的灯光,转身上车。
他没跟年晓米说这件事,事实上,他不是什么都会跟年晓米讲。比如那些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逢场作戏;比如那些这个圈那个党里所有人心知肚明的黑暗;也比如他少年时代那些不堪的往事。这是他珍惜一个人的方式。
他以为他可以这样掌控生活,不动声色地把那些可能发生的麻烦事都解决掉,避免让年晓米和宝宝直面那些不愉快的东西。但是人不可能完全让一切按照自己预定的轨道来发生,就像你不能阻止夏天随时瓢泼而降的大雨或者冬天那些不期而至的大雪一样。
所以直到年晓米打开门,看见沈父的那一刻,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和即将发生什么。
他竭力镇静地解释自己只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出租房,临时在这边借住。
很少说谎的人糊弄人时总是各种意义上的漏洞百出,哪怕他编得故事看起来十分合情合理。年晓米忍不住开始结巴,脸上都是冷汗。
沈父在沙发另一侧冷冷地望着他,年晓米觉得那表情很眼熟,好久以后才想起来,那正是沈嘉文发怒时的样子。
他说不下去了,慢慢低下头。感觉自己从脚尖到头发都在发抖。
沈父没有责骂他,他直接对年晓米说:“我希望你们能分开。”
年晓米惊慌失措地抬起头。
“尽快。”
年晓米双手下意识地绞在一起,大脑一片空白。
“我的儿子我知道,他一直很混账。所以我不责怪你。但我希望你能离开。”
年晓米手上的动作停下来。他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对不起。但是,他……不混账,他很好。”
沈父咬牙道:“我们先不谈他,我们说你。我希望你能离开。”
年晓米没办法顶撞沈父,他张张嘴,还没说出来什么,却发现自己眼前有点开始模糊了。
“我为我儿子做过的事向你道歉,如果你希望得到补偿的话,我会尽我所能补偿你。”
年晓米安静地坐在那里。他茫然地想,为什么要道歉。他想说不,想说没什么好补偿的,想说我只是因为喜欢他,他也是喜欢我的。但是这些话他都说不出来,他只能僵硬地坐在那里,鼻子越来越酸。
我喜欢他,我爱他。所以我想要和他在一起,不想分开。为什么不行。
“我就要你一句话。”
“不。”
沈父面色变了:“我不知道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你必须走,放在十年前你们这叫犯罪!”
年晓米摇头,喃喃道:“不是。”
沈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家里人知道么?我想见见你父母。我记得沈嘉文说过你妈妈是附院儿科的主任,我现在就去找她,把事情谈清楚。”
年晓米惊慌起来:“您不能……不能这样做……”
“你看,你也害怕,怕闹大,怕让别人知道。这说明什么,说明你知道这个事儿是不对的。既然知道错了,现在改还来得及。总之,我话放在这里,你必须离开,尽快。算了,别尽快了,就现在吧。马上。不然我现在立刻到附院去,一定要和你母亲好好谈谈这件事……”
门锁响了。
沈嘉文和沈父四目相对,面上都闪过一丝惊讶。
但沈嘉文一惊之下就平静了:“爸,你来了。”
宝宝从沈嘉文身后探出头来,敏锐地意识到了危险,怯生生地叫了声爷爷。
沈父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沈嘉文放下东西,笑了一下:“今天书法班的老师有事,提前下课了。刚好您过来了。让小米去做几个菜,晚饭在我这儿吃吧。他手艺很好,您以前吃的蒸糕和茶酥饼都是他做的。”
“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过来。”
沈嘉文沉默了一下:“是。但是我已经跟您把该说的都说了。”
“你不想再结婚,可以。但是这个……这个……他必须走!你们两个大男人,难道连廉耻都没有么!我早就说你有点钱不知道怎么嘚瑟了,现在连兔子都开始玩儿了……我这不光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淇淇!你们两个干这种事儿,让孩子以后怎么办!”
沈嘉文面色冷下来:“爸,您说话注意点儿。就算他是个男的,那也跟兔子没关系。再说我干什么事儿了就没廉耻了?我不偷不抢,清清白白地做生意,赚了点钱又碍着您什么事儿了?哦,您说您为了淇淇好,那您赶紧把刘叔的电话给我啊,你让我把宝宝送到那个四处漏风的破学校,就叫为他好了?!”
“我不管!今天我把话放这儿,他必须走!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能看着你干这事儿!”
“我也跟您说明白了,我不觉得我有错。”
“你要让你儿子一辈人给人戳脊梁骨么?!”
“他自己以后要是没本事,给人戳脊梁骨也是应该的。”
“你说什么?!你这小畜生!”
沈嘉文回头看了眼宝宝:“去屋里呆着。”
宝宝一步三回头地进屋了。
沈嘉文和父亲面对面站着,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来了:“您要受不了,就跟以前一样,打我一顿吧。”
沈父眼睛通红地看着他,额角迸出一条青筋。
年晓米走过去,默默跟着跪在一边。
沈父躲开他,面向自己的儿子:“你改不改?”
“我没错。”
沈父推开年晓米,随手抓起沙发边上的鸡毛掸子,劈头盖脸地抽下去。
年晓米下意识地想要去拉沈父,却看见了沈嘉文的眼神,男人对年晓米摇头,示意他别过来。
于是年晓米只能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觉得那玩意儿每一下都抽在了自己的心脏上。
沈父不知道一共抽了多少下,最后听见一声脆响,落在沈嘉文肩上的那一半飞出去,噗噜噜滚出老远。
沈父把剩下的一半狠狠丢在地上:“你妈为了生你,把命都丢了,你就这么报答她?!”
沈嘉文摸了摸脖子上红肿的一条,神情冷漠起来:“别拿我妈说事儿,我就没妈。你有本事说我奶奶,她才是把我养大了的。”
沈父暴怒起来:“畜生!畜生!她把命都丢了就换来你这么个玩意儿!当初死的怎么不是你!”
沈嘉文倔强地死死盯着他:“你看,这才是你的真心话,你根本不关心我是不是过得好,你就是恨我,从我一生下来就恨我。你那么想我妈,怎么不干脆去底下陪她。”
这话一出口,父子两个都是一阵恍惚,十几年前的场景和此刻一瞬间重合。
沈父怒吼一声,抓起茶几上的壶碗劈头盖脸地向沈嘉文砸过去。
男人躲也不躲,额角被紫砂壶砸中,一溜儿鲜血飞快地顺着脸颊淌下来。
年晓米扑上去:“别打了!您冷静点!别打了!……”
沈父一手把他挥了个踉跄,抄起茶盘狠狠砸下去。
年晓米的意识空白了片刻。
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觉得好像撞在了什么东西上。
天旋地转。
最后他看见沈嘉文模糊的脸,一滴温热的血落在自己的唇角。
“你流血了……”他说。他想帮男人擦一下,还没来得及抬手,就被汹涌而来的黑暗吞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17
米瑞梅一家赶到附院的时候,正好看见年晓米被人从超声室里推出来。她顾不上理会沈嘉文,抓住检查的医生急切地问:“大夫,我家孩子怎么样?伤得严重么?有没有危险啊?”
那人匆匆摆手:“你一会儿自己看检查单,具体情况问大夫。”
旁边推床的护士催促道:“快快快,ct室等着呢!”
一家人只好跟在后面跑。
一大堆检查做完,还在昏迷的年晓米被送回脑外科病房。
米瑞梅喘出一口气,把包丢在一边,冷静地看着沈嘉文:“这是怎么回事?”
沈嘉文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憔悴:“我和我父亲起了点争执……”
在一旁抽烟的沈父站起身来打断他:“我教训自己的儿子,你儿子扑上来挡。不管怎么说,这件事错在我。医药费全部由我出。”
米瑞梅大怒道:“出钱有什么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教训自己儿子,和我们家小米有什么关系?他好好一个孩子,凭什么遭这种罪?”
小护士走过来,不满地制止沈父:“先生,病房区不能抽烟。”
沈父道歉,把烟头踩灭。似乎用了极大的克制力才勉强平静地开口:“他干了什么事?你自己儿子干了什么事你不知道?”
米瑞梅正要发作,米瑞兰拿着一堆检查结果匆匆跑过来:“姐,姐夫,媛媛。”
说着又转向沈父:“我是小米的母亲。你有话可以跟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先说我。打伤人,责任在我,我负全责。但是我就一个要求,把你儿子带回去好好管教,离我儿子远远的,以后别干这些事儿。”
沈嘉文眉头皱起来:“爸……”
“你闭嘴!”
“这件事和小米没关系!”
“一个巴掌拍不响!”
米瑞兰打断他们:“我听明白了。行。但是我也就一个要求,等我儿子醒过来,你得跟他道歉。沈先生,有两点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第一,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你打的是你自己的儿子还是我儿子,打人就是不对,你要为打人这件事道歉。第二,我儿子做人很清白,不论你打伤他是误伤还是什么,你这样的态度对他是一种侮辱,我作为一个母亲,不能容忍这样的侮辱。你要为你这种态度向他道歉;”
“我没有侮辱你儿子的意思。打人的事我会道歉,其他不行。还有,我算是听明白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既然知道,你还由着自己的儿子和男人搞这个,可见你这个当妈的也不清醒。”
米瑞梅心思电转,很快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更加气不打一处来:“现在我们是说你,你转移什么话题?”
两方人还要再理论,福湘媛跑出来:“弟醒了!”
米家人丢下沈家父子,匆匆往病房跑。
年晓米脑子嗡嗡响,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整个人茫然地睁着眼睛。他使劲眨眨眼,下意识伸手往床头摸眼镜,结果却摸了个空。这一动弹就是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身上使不上力气,软软地倒回去。
表姐扶住她,眼泪就下来了:“你图什么啊?”
年晓米茫然地看她:“姐?”
“哎。”
“你怎么在这儿?”
福湘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米瑞兰就过来了:“小米。”
“妈?这是哪儿?我眼镜呢?”
“医院。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医院?我不是在做早饭么……坏了,沈嘉文呢?”
沈嘉文躲开父亲的阻拦,在他床前半跪下来:“这儿。”
“锅里的粥!我没关火!”
“……都吃完了。”
年晓米茫然道:“是么?我怎么不记得了……好吃么?”
“好吃。”
“今天怎么这么困……我睡一下,你去送宝宝……”
“好。”
表姐留下来照顾年晓米,一群人又开始出去谈事情。
然而这件事实在没什么好谈的。
米瑞兰叹了口气,神色疲惫:“沈先生,我无意和您争吵,只是想要个说法。您既然主张他们分开,不瞒您说,我也是同意的,因为我对您和您儿子都非常不满。但是一切看小米自己的意思。”
“你……你这个当妈的怎么这么糊涂?!”
“我觉得没有想清楚的是你。行了,先这样吧,小米有什么事儿我会通知你们的。现在孩子需要休息,你们可以走了。”
沈父离开时看也没看沈嘉文一眼。
男人远远跟在后面,看见老爷子上了出租车,抬手拨通了赵恒志的电话,请他过去陪陪自己的父亲。
另一头,米家这边简直炸了锅。
福大爷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头一个就不答应了:“这不行,这是病,得治。妹妹,你太糊涂了,怎么能由着孩子性子来,你这让他以后怎么抬得起头来,两个男的一起过,后半辈子怎么生活啊。”
米瑞兰疲惫极了:“姐夫,这是天生的。不是治不治的事儿。”
福大爷叹了口气:“本来人活着就不容易,非得跟别人不一样,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么?要我说,就这么趁机把俩人分开也好。赶紧让小米去相亲,他都没正经谈过对象,不知道女孩子的好,所以才一时走了弯路。去相个亲,说不定就看上哪个姑娘了,以后该结婚结婚,该生小孩生小孩,不就成了。”
米瑞梅不高兴道:“你这人怎么站着说话不腰疼,媛媛给小米介绍过一个,没成。再说了,都跟你说了这是天生的。真逼他结婚,你不是祸害别人家姑娘么?”
福大爷急道:“一个哪能成?相亲没相过百八十个根本成不了。你也糊涂,你这叫溺爱孩子,根本不是为他好,是在害他!他要是能掰回来,也就谈不上祸害人家姑娘了……”
大表哥和表嫂面面相觑,最后表哥开口道:“爸,先别说这个吧。我弟这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有的结果也没出来。等人好了,再谈其他不迟。”
“对对,我赶紧回家给他做点好吃的。我昨天看见超市有卖猪脑的……对了你们把那个男的看住了,让他离小米远点。”
表哥赶紧点头,说爸你放心。
福大爷匆匆走了。
米瑞兰叹了口气:“我看问题不大,轻微脑震荡而已。留不了这么些人,没啥事儿都回去吧……”
正说着,走廊那头跑过来一个小护士:“主任!病人马上麻醉了,您赶紧回来!”
米瑞兰不放心地看了病房一眼,年晓米安静地睡着,头上包着纱布。
米瑞梅拍拍她:“没事儿,有我呢,你快去吧。”
把妹妹送走,回头看见一身是伤的沈嘉文沉默地站在病房的玻璃前,叹了一句造孽。
沈嘉文看见米瑞梅,脸上露出些恳求的神色。
老太太想发火又发不出:“不是我说,你爸这人有点太不像话了。你也是,你……算了算了。这儿没你啥事儿了,你赶紧去外科上药吧,有事我们给你打电话。”
沈嘉文沉默了一下:“没事,我就在这儿站一会儿,你们忙你们的。”
米瑞梅叹了口气,一个人进去了。
沈嘉文撸起袖子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臂,整个右胳膊已经完全肿起来了。他看了眼熟睡中的年晓米,抬了抬胳膊,眉头皱起来。
正想着要不要去外科挂个号,手机响了,那边是赵恒志焦急的声音:“嘉文,你是把淇淇锁在屋里了么?孩子不见了!”
宝宝一点儿也不知道那边大人们为了找他已经炸了庙。
小家伙现在正乖乖坐在外科会议室的沙发上思索人生的方向。
家里发生了很可怕的事。
他觉得自己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小爸满脸满身鲜血地躺在担架上被人抬出去,大人们似乎完全把他遗忘了。
爷爷突然变成了坏人。
小爸会死么?
他很担心,很害怕,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小东西一个人在家里放声痛哭一分钟之后,抹干了眼泪,用钢尺撬开铁皮储蓄罐的盖子,把所有的硬币一股脑地扫进空书包,跑出家门。
他在出租车和公交车之间选择了后者,因为电视台上报道过“黑出租车载走乘客抢劫”的新闻。
离小区三条街的地方有个公交车站,以前小爸带他来过。但这是他第一次自己一个人。没有爸爸在身边,他感觉街上所有人盯着他看的人都想拐卖他。
宝宝在周围乘客们好奇的目光下找到一个靠近车门的角落,紧张地盯着车窗外面。
他凭着自己过人的记忆力和直觉准确地在医院这一站下了车,走进大厅。
然后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d市附院是省里最好的医院之一,大厅里人来人往,宝宝在角落里站了一会儿,觉得这不是个办法。
他观察大人们的行为,发现很多人都到大厅中间的一个圆台那里询问,于是也跟着挤过去。可是每次没等到他靠近就被挤开了。
宝宝在导诊台的角落蹲下来,开始思考下一步要怎么办。
思考无果。
宝宝深吸一口气,再次放声大哭起来。
高分贝的哭声很快吸引了周围的人。护士开门走出来询问。宝宝抽抽搭搭地描述了一番,护士从小东西前言不搭后语的讲述里听了个大概,猜测孩子家长估计在外科病房。但是外科病房很大,到底在哪里,护士也猜不出来。只好先把小东西带到广播室去,问有没有大人丢孩子的。
结果等了又等,没人认领。
最后一个年长的护士看孩子脸色不好,说先带到外科办公室去休息吧,实在找不着,我们就报警。
宝宝哭也哭够了,这时候茫然的劲儿过去,整个人又变得警惕起来。
他乖乖地坐在大外科会议室的沙发上,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小背包,脸上却冲大人们露出甜甜的笑容。
但凡女性,总对漂亮乖巧的孩子充满好感,宝宝两腮圆圆的,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顶着一头软软的小卷毛,要是背上再插一对小翅膀,整个就是个小天使,惹得一众大姑娘小媳妇母性大发,围着他稀罕得不行。
有好心的小护士拿了蛋糕给他,小东西摇摇头:“谢谢姐姐我不饿。”
有医生问他家在哪里,父母是做什么的,他就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不说话。
明臻从饮水机接了杯水喝,看着自己的一群同事围着个不知打哪儿领回来的孩子,有点无奈:“不行报警吧,你们还真想领回家去养啊。”
宝宝看着喝水的明臻,声音软软的:“叔叔我渴了。”
明臻放下水杯,又去接了杯水递给他,看着那乖乖的小模样,到底也是心里痒痒的:“要是找不到爸爸怎么办?要不要先和叔叔住几天?”
旁边的同事不高兴道:“喂喂喂,不让我们逗,你怎么自己开始逗上了?”
明臻笑笑不说话,仔细观察宝宝的表情,发现小东西虽然嘴角翘着,眼睛却很灵活,明显充满警惕,像只遇到危险的小兽。
他心说这孩子可了不得,不再逗弄,走到一边去。
宝宝被一群人围着,目光却不时落在他身上,见他看过来,又把眼神转开。
明臻越看越觉得这小家伙有点眼熟。
他脑海里灵光一闪:“你刚才说你爸爸是不是姓沈?”
宝宝点点头。
“叫沈嘉文?”
宝宝眼睛瞪得更大了,过了一会儿,慢慢地点点头。
“他电话号码呢?”
宝宝报出一串数字,明臻赶紧掏出手机拨号,那边却一直占线。又拨了年晓米的电话,还是没人接。他犹豫了一下,找出米瑞兰的电话,拨了出去,结果那边关机。
明臻把宝宝抱起来,不理会身后同事的呼喊,跑出会议室。
米瑞兰不在办公室。一旁的副主任听说是找米主任,立刻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明臻耐着性子问,对方说主任上手术去了。
虽然是在一家单位,但明臻和这位医生不是很熟悉,对方的态度也让他不放心。他抱着一脸警惕的宝宝在办公室转了一圈,忽然看见了桌面上的收据。
明臻在脑外科病房的楼梯间里找到了正在打电话的沈嘉文。宝宝尖叫一声爸爸,沈嘉文回头,手机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宝宝挣扎着从明臻怀里跳下去,扑到沈嘉文大腿上,再一次嚎啕大哭起来。
沈嘉文搂着儿子,眼眶有些发红。好久,忽然抬起手来在宝宝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两巴掌。宝宝愣了一下,哭得更厉害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清楚了,明臻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兜里,叹了口气:“别太担心,目前检查结果不是没什么问题么,先在医院观察几天,三天过去没事,基本就没有大碍了。暂时性失忆也是正常的,这几天别刺激他,好好休息,应该问题不大。”
明臻看着沈嘉文肿胀的手臂:“赶紧去骨科拍个片子吧,等一下你过来找我,我给你处理下外伤。”
沈嘉文点头道谢,带着宝宝离开了楼梯间。
明臻看着他的背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脚踝有些酸痛。他苦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18
年晓米在医院住了四天。他神智偶尔还是不大清醒,加上失忆,整个人有点混乱。受伤的事完全想不起来,家里人跟他说是从楼梯上摔下来了,他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也没有再追问了。他还不知道自己和沈嘉文的事已经轰轰烈烈地让全家人都知道了,连给沈嘉文发信息都是在被子里偷偷的,看在米家众人的眼里,真是又好笑又心酸。
福大爷虽然说让家里人把沈嘉文赶远点,但是一想到医生说病人怕刺激,也只能无奈地默许了沈嘉文每天下午过来在年晓米床前坐一会儿。
年晓米不敢表现得太亲昵,两个人都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
沈嘉文右小臂尺骨骨裂,打了石膏,年晓米心疼坏了,小声说回去要给他熬骨头汤喝,还趁家里人不在,把姨夫炖好的天麻鱼头汤分给他。沈嘉文推说不用,年晓米说你替我喝吧,我吃不下,老是有点想吐。
沈嘉文礼貌地推拒了。
鱼汤冷了,开始泛腥味儿。
两个人沉默地对坐着,年晓米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大。
他觉得沈嘉文这两天特别奇怪,好像和自己没有以前那么亲密了,他们明明是爱人,却像陌生人一样冷淡而疏远。就算是在亲人面前演戏,这戏也未免太真了点儿。爱人之间对对方的情绪总是很敏感,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沈嘉文身上的那股疲惫和消沉,还有那些明显的拒绝。
他开始害怕起来。
楼梯上摔下来什么的,他是不相信的,沈嘉文也在同一时间受伤,说是开车和人碰上了。哪里会这么巧。他们俩应该是一起被人打了。
自己家这边,不可能有人做这种事。只可能是沈父那边。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也对过程并不好奇。他只想知道结果,但是看上去结果是不好的。
沈嘉文会离开么。
他一有这个念头,就开始头疼,货真价值的那种剧烈头痛,伴着恶心,吃下去的东西来不及消化,一股脑地吐出来。
沈嘉文出去了。
年晓米从病床上艰难地爬下来,蹲在地上收拾呕吐物。
沈嘉文带着扫帚和簸箕进来的时候,年晓米已经用报纸把地面收拾干净了,他满身难闻的酸味儿,下意识地躲开对方,饶了个弯儿往水房去。
沈嘉文把工具放在角落里,追了出去。
年晓米穿着病号服在水房洗手。他这些天经常呕吐,吃下去的东西不消化,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原本就不胖的身体在单薄的衣服里显得越发瘦弱。他把病号服脱下来泡进洗衣盆,肩膀忽然抽搐起来。
沈嘉文惊慌地跑过去,只看见年晓米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搓洗起来。
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在对方身后沉默地注视着。
年晓米一面洗衣服一面发呆,始终也没发现沈嘉文在他身后。
男人的拳头握紧又松开,转身离开。
他在医院的天台上抽烟,脑海里一幕幕回想起那天的事。男人愤怒起来是没有理智可言的,他那时是真的抱着“有本事你打死我”的心思在挨揍。傻透了。
他没有想到年晓米会冲上来保护他。黑檀很坚硬,他匆忙之间的阻挡还是没能阻止那东西砸在年晓米头上。
父亲对他的态度很明确,分开,或者断绝关系。
年晓米家人对他的态度也很明确,希望他离开。
他把烟蒂按灭,又点了另外一支。
这个时候,趋利避害,不论从哪方面的角度来说,分开都是明智的。这样对两个人来说都好。为了所谓的爱情把家人都抛弃,这种行为真是愚蠢又自私。
他不知道年晓米是怎么想的,那个人和家人之间的联系远比自己和父亲间要亲密得多。
分开是最好的选择。
但他不想。
他发现自己根本不在乎父亲的态度,也不在乎年晓米被赶出家门。他想把他留在自己身边,最好他能一无所有只剩下自己。
残忍又自私。
但是这念头也就是想想。
每当他面对年晓米的时候,第一反应总是愧疚和不知所措。感觉做什么都是错的,连安慰对方的资格都没有。
这样不行。这样下去,他们以后怎么办。
他摁灭了最后一支烟,做了个决定。
当你处在困境中毫无办法的时候,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就可以了。
第二天沈嘉文没有来。短信不回,电话没人接。
年晓米坐在病床上发呆。表姐在他身边收拾东西。
附院患者多,床位不够,年晓米的伤在脑外科病房里是最轻的,医生建议他出院回家调养。
福湘媛把东西收拾好,坐在他旁边,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搂住他,小声说:“出院先回我妈那儿住几天,她说她照顾你。小姨忙,怕顾不上。”
年晓米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头始终微微低着,眼神很黯淡。
表姐拍拍他,耳语道:“爸说今儿做了阿胶核桃糕,你等下多吃一点,补脑的。想不起来的事儿别硬想,忘了就忘了吧,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你姐夫弄了点儿雪蛤回来,你不是爱吃甜么,姐回家做炖双雪给你吃……”
年晓米抬起头,勉强笑了一下。
福湘媛看着他,想说什么,最终又没说。
两个人就这么静悄悄地坐着,谁也不说话。
脑外科的病房很安静。这里的患者大多病情都比较重,十人的大病房里,昏迷的有六个,剩下四个,三个在睡觉,年晓米是唯一一个清醒的。家属来来往往都是轻手轻脚的,怕吵到了病人。
安静,却也压抑。
死是很容易的事。难的是活着。
他兀自发了会儿呆,忽然轻轻地开口:“不用了。我想,回他那儿去。”
福湘媛顺在他背上的手停顿了一下,轻轻嗔道:“说什么呢。他又不能照顾你,自个儿的孩子都照顾不明白呢。听姐的话,不急,去我妈那儿好好歇两天呗。要不是顾着你侄子侄女,我都想回家住几天呢……”
病房那头骤然响起了家属的哭喊,一群医生护士匆匆冲进来。
年晓米掀开被子:“姐,我们出去走走吧。”
福湘媛说好。
外面天气不大好,两个人在住院处后面的花园里慢慢走。初冬来了,空气里都是静静的萧索。
年晓米走到空荡荡的葡萄架下坐下来,抬头看着福湘媛。
他姐姐很漂亮,嫁人这么些年,身上依然保留着很多小女孩才有的纯真。尽管有个扯不清楚的婆婆,依然算是同龄人里过得幸福快乐的那一群。
很多人结婚是为了结婚,她结婚是为了爱情。
年晓米看着她:“姐,你站在我这边好不好?”
福湘媛一愣。
“你跟姐夫在一起的时候,我是站在你那边的啊。”
福湘媛苦笑起来:“这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
福湘媛在他旁边坐下来,手指轻轻碰了碰他头上的纱布:“我希望你过得开心,但是你看现在这样子,你和他怎么能过得好。”
“我们之前一直挺好的。”
“可那好是不长远的。”
年晓米望着远处的花坛:“我也不敢太想很久以后的事。我只想着现在。我喜欢他,像你喜欢姐夫的那种喜欢。”
表姐叹了口气:“你要我怎么办呢?”
“我跟姨妈姨夫闹翻的话……你帮我劝劝行么?”
福湘媛低头掩饰住自己眼眶里的泪水:“……好。”
年晓米微微一笑。
两个人在花园里坐了一会儿,天色慢慢暗下来,福湘媛看了眼表:“今天怎么天黑得这样早。”
年晓米鼻尖上一凉。
下雪了。
他正要起身招呼表姐回去的时候,不远处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沈嘉文从葡萄架的那一头向他走过来,走到花坛前,停下脚步,静静地望着他。
年晓米呆滞了一会儿,起身慢慢走过去。
他不确定地看着沈嘉文手里的那个小盒子。
男人安静地看着他:“你订的戒指。”
年晓米伸手要拿,男人缩回了手。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年晓米盯着沈嘉文,男人表情很平静,太平静了,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觉得他好像在等待,因为他看了一眼手表。
在等什么呢。这种时候。
年晓米忽然单膝跪下来:“你别走。我……我不分手!。”
沈嘉文一楞,赶紧拉他:“你干什么!”
年晓米顺势抢下戒指盒:“你听我说完!我……我虽然不记得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你不要放弃好不好,我也……会好好跟家里人讲……我们……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他喉咙哽住,说不下去,直接打开了戒指盒,抓住沈嘉文的手,把戒指套上去。
还没来得及把剩下的那枚套到自己手上,就被沈嘉文一把抢走,男人死死攥住戒指盒,一脸恼怒。
年晓米的眼睛不争气地湿了:“我说真的,好不好?求你了……再给我一次机会……”
一个气喘吁吁的年轻人跑过来:“先生……您……您订的花!”
沈嘉文一把把花束抢过来,塞进年晓米怀里,把人恶狠狠地拉起来,命令道:“左手伸出来!”
年晓米呆呆地抬起手。
“手指分开!”
年晓米吸了下鼻涕,张开五指。
男人单手打开戒指盒,灵活地捻起戒指。
戒指盒掉在地上。
他把那枚戒指认真地套上了年晓米的无名指。
年晓米呆呆地看着他。
男人回头瞪了一眼旁边石化的花店小弟,后者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他拉起年晓米的手:“我们回家吧,明天我让助理过来给你办出院手续。”
目睹了一切的表姐跑过来:“诶你……话都没说开,你要把我们小米带到哪儿去?”
沈嘉文看着她:“我带他回去。”
“不行,你……你爸又过来怎么办?!小米这还没好利索呢!”
“不会的,你放心。”男人似乎犹豫了一下:“姐。”
福湘媛没词了。
年晓米就这么跟着沈嘉文回去了。男人开不了车,是方致远过来接的。两个人坐在后座上,年晓米看了沈嘉文一眼,男人嘴唇紧紧抿着,是生气的表情。
他抱着一束红玫瑰,忐忑地摩挲了一下自己手上的戒指。
到家的时候屋子里是暗的,年晓米腿上撞上一个东西,宝宝软软的声音响起来:“小爸……”
年晓米蹲下来抱住他。
烛光一点点亮起来。
沈嘉文在餐桌上点蜡烛。
年晓米拉着宝宝走过去。
男人把铁盘盖子一一掀开查看,最后摇摇头:“有点温了……要不要热热?”
年晓米试了下温度:“还好,这么吃吧。”
知味居的师傅送过来的菜,因为两个人身上都有伤,菜色大多都很清淡。沈嘉文把那道小米扣辽参递到他跟前:“吃吧。”
“你不吃?”
沈嘉文摇摇头,喝了一口红酒。
年晓米把海参夹成两段,另一半放进宝宝的盘子里。
宝宝笨拙地把东西夹还给他:“小爸我不吃。你要快点好起来呀!”
年晓米摘掉眼镜,抬手在眼睛上蹭了一下。
沈嘉文郁闷地又喝掉一口酒。
宝宝似乎变得比平时更粘人了,他拖着年晓米的衣襟,跟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年晓米回头看他,他就无辜地眨眨眼睛,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年晓米摸摸他。
宝宝睡下以后,他给妈妈打了个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你长大了,自己的事自己决定吧,以后别后悔就好。”
年晓米说嗯,放下电话,摸了摸自己手上的戒指。
沈嘉文看着他,神色依然有些黯然。
年晓米凑过去:“你怎么了?”
男人凑过来在他嘴角亲了一下:“咱俩拿错了剧本。”
年晓米一头雾水。
沈嘉文一直看着他,目光慢慢变得缱绻起来:“所以今天你就一直主动好不好?”
年晓米耳朵开始发热:“你……你还伤着呢……”
沈嘉文嗯了一声,眼神迷离起来:“嗯,所以,你得主动。”
台灯在床头铺开一偏暖色,接着是悉悉索索的一阵声响。沈嘉文半坐在床头,年晓米浑身光裸地骑在他身上,笨拙而不知所措。他努力了好多次,也没办法达到目的,惶急和羞耻让他简直快要哭出来。
沈嘉文抬头看着他,温柔而强势:“你以前也做过的,怎么今天就不行了呢。还说过你会努力的,都是在骗我么?”
年晓米拼命摇头:“不是的……但我真的没有这样过……我不记得啊!”
沈嘉文的手慢慢探下去:“那这次你要记住。”
年晓米喘息起来,死死抱住他的背,破釜沉舟般地闭上了眼睛。
他是攀岩的旅人,男人是他的绳索,岩石锥,也是那座山崖,是他百丈高空中唯一的依附。
他不能松手,松手就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所以他只能死死地抱着他,拼命攀行,尖叫和哭泣都湮灭在风里。
高潮来临的时候,他听见男人夹在喘息的声音:“你要记住你的话。”
年晓米咬着他的肩膀,在啜泣里说“嗯”。
你的话,我的话,我都记得。忘记的那部分,我会努力想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19
就像年晓米预感到的那样,沈父最终也没有接受他们。那阵子沈嘉文四处给朋友打电话,拜托他们去帮忙照顾和规劝自己的父亲。他自己隔几天就回一次父亲那里,最后一次回来的时候是深夜,整个人疲惫而憔悴。年晓米看到他的西裤,膝盖的位置一片狼藉。
而他连安慰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男人似乎也并不需要。他脱光衣服洗了个澡,躺进被子里,很快入睡,像是放下了什么心事。
年晓米帮他把被子拉高了一些,自己却失眠了。
他一个人回了姨妈家。姨妈不提沈嘉文的事儿,对他一如往昔,甚至还费心弄了只有过年时才做的文思豆腐和清炖蟹粉狮子头,那都是年晓米爱吃的菜。
姨夫坐在餐桌旁,板着脸,不说话。
年晓米心里很忐忑,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沉默着吃完了饭,姨妈陪他坐着,絮絮地说些他小时候的事。他就乖顺地听着,时不时点个头。
最后米瑞梅伸出手,在他头顶抚摸了一下:“姨妈别的不图,你好好的,就好了。”
他听见姨夫在旁边哼了一声。
米瑞梅毫不客气地冲丈夫翻了个白眼,拿出一早做好的水晶山楂糕和阿胶核桃糕给他,还有一盒没牌子的香膏:“呐,冬天吃得腻,多吃点山楂;这个也要吃,核桃补脑的;这个是我找张大夫开的,你不是老头疼么,晚上睡觉之前往两边太阳穴和后脖子擦擦,管用。”
年晓米鼻子有点发酸:“姨……”
“行了,回去吧,再晚就不好坐车了。没事常回来。”
于是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
十一月,宝宝终于有学上了。年晓米和沈嘉文起了个大早去送他,小东西第一次背这么重的书包,小嘴始终扁着,满脸不高兴。年晓米说帮他拿,宝宝却拒绝了。
小家伙下车前抓着年晓米不撒手,声音软软的:“小爸,你要早点来接我呀!”
年晓米说好,一定早早来。和小朋友们要好好相处,带的东西不要自己吃,也要大方一点,分给别人一些。
宝宝咬着嘴唇,一脸的“风萧萧兮易水寒”,终于松开手,背着书包一个人下去了。
校门口被送孩子上学的私家车堵着,年晓米和沈嘉文挤在一群家长里,目送小东西一步三回头地攥着小纸条走进教学楼,直到看不见。
年晓米还是有点担心:“虽说都安排好了……但是你要不要跟进去看看,毕竟是第一天,万一找不到教室,或者老师分的座位不好……宝宝个子太小,分到教室后面会看不见的……”
沈嘉文收回目光:“不用了。该花的钱我都花了,剩下的凭他自己本事吧,谁能一辈子跟在后头照顾他?”
“可是他还那么小……”
“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年晓米想反驳什么,最终没有说。
男人变得比从前沉默了。很多话他不说,但年晓米心里是知道的。他很愧疚,但是他必须尽可能地掩藏起自己的情绪。否则只能让沈嘉文更难受而已。
宝宝插班的时机不对,第二天就要期中考试。小东西放学回家时扒着年晓米不撒手,一定要抱着。年晓米问他上学有意思么,小东西摇摇头,很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年晓米攥着他的小手,在超市里买了几样新鲜的蔬菜,两条银鳕鱼,和一听酸黄瓜。家里有煮好的牛腩,他打算晚上做个罗宋汤,配槽子面包和酸黄瓜,就是很丰盛的一顿晚餐。
结果到家之后有点傻眼,家里来客人了。
赵恒志见到年晓米没有一点不自然,笑着过来握手:“我是嘉文的朋友,带全家过来蹭饭的。”
年晓米有点窘迫地答应着,求助似地看向沈嘉文。男人笑起来,是很多天来难得的好心情:“没事儿,你该做啥做啥,多添几双碗筷就好了。”
话是这样讲,到底是来客人,年晓米打开冰箱一顿狂翻,找出了一袋大虾,一包扇贝。客厅里一直安静坐着的女子把怀里的婴儿塞到赵恒志怀里,走上来:“我帮你吧。”
年晓米摸摸头,说不用你坐着吧。年轻的女人笑笑:“两个人能快一些。”
两个人分头洗了菜,年晓米收拾鳕鱼的时候,女人把带来的三文鱼煎了,剁碎,和着奶酪,黄瓜,洋葱和甜玉米粒,做了个沙拉。然后又利落地把带过来的水果切花刀,摆盘。
年晓米不认识她,但也能从沈嘉文平日的闲谈里知道她是谁。感觉上应该是很精明很妖娆的女子,没想到看上去这么娴静。
他觉得做小三不对,但是那毕竟是别人的选择,和自己无关。
锅里红色的汤开始冒泡,他伸出勺子轻轻搅动,牛肉和西红柿的香味飘出来。
女人笑起来:“没想到你的手艺这样好。老赵和我说时,我还不信呢。”
年晓米说你的也很好啊,我切不出那么漂亮的花刀。
女人拢了一下头发:“老赵跟我讲,嘉文那个人,看着好像什么都很随便,其实是特别挑剔的一个人。”
年晓米心说我当然知道啊话说回来为什么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啊喂!
“他女人缘一直特别好,之前还和我一个姐妹相处过一段,所以……说实话我有点意外。”
年晓米搞不清楚她话里的意思,只是心里一酸。他嗯了一声,把用鸡蛋和面粉裹好的虾肉一个个放进锅里炸。
“他父亲那边,我也帮老赵想办法在劝。只是……真的没法劝。你家里知道你们的事么?”
年晓米不说话,把虾肉挨个翻面。
“唉,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老爷子总说沈嘉文不定性,想一出是一出,做事不考虑后果,任性得很。也是,毕竟他还是年轻。男人总是成熟得晚,爱玩,爱冲动,过后又后悔。后悔的时候,就翻脸无情了……他以前和我朋友……唉,算了,不该和你说这个……”
噼啪一声。
年晓米放下筷子跑到水池旁,用冷水冲了冲手,又赶紧回来把炸虾捞出来。
“你没事吧?”
“嗯。”
于是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晚餐很丰盛,自家吃饭,也没有西餐厅里的那些讲究。三文鱼沙拉,酸黄瓜,红肠切片,焗扇贝,罐焖虾,奶汁烤鳕鱼,还有沈嘉文喜欢的罗宋汤和槽子面包。
年晓米放下汤碗后摘掉厚手套,沈嘉文眼尖:“手怎么了?”
年晓米把手收回去:“没事。油星崩了一下。”
男人起身,不一会儿?</br></br>
<font size="2">《<a href="./">一只吃货的爱情故事(修改版)</a>》ttp://. “<a href="." style="color:red"></a>”,!</font></p></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