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浮生愿
(31+)
“爸,我来了。”
“嗯,去把淀粉倒进胡辣汤里。”于父头也不抬,继续大力的揉着面团。
于归把盆中的淀粉用水搅拌均匀,熟练地倒进沸腾的汤里。随后立即拿起一块布包裹着巨大的汤勺,不停地用力搅拌。香浓的味道扑鼻而来,于归咽了口口水,等到汤重新沸腾,她才调小火候,轻轻盖上盖子。
脑袋里莫名闪过第一次帮忙的场景,淀粉没搅拌就倒进汤里,被于父怒骂“怎么养了你这个蠢货”。等把淀粉全倒进去后,紧张的她匆忙间赤手握住汤勺,一阵灼痛让她松开了手中的汤勺。这一耽搁,汤就没有及时搅拌汤,糊味瞬间蔓延开,她下意识转过头去看父亲。父亲瞬间变化的脸吓得她差点呼吸不上来,急急解释自己被烫到了。那时她太怕了,父亲怒目而视的脸总能触发她心底所有的恐惧,她怕到忘记了和父亲相处自己总结出的那条不成文的规定:做错事,也许仅是挨骂;但“诡辩”、顶嘴,就一定会挨打。
没错,无论你多么无辜,解释就是诡辩;无论你多么正确,反驳就是找打。
于父丢下自己手中的工作,也不管自己满手的面粉,对她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在弥漫焦糊味道的狭窄厨房里,十岁的于归像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
于归身子剧烈地抖了抖,背着父亲狠狠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过了那么久,回想起来还是让她心悸。
忙完这个于归不敢闲着,却也不敢问于父接下来要做什么,完全可以想象,只要去问换来的绝对是一句:“自己没有眼睛吗?”
左右张望了下,于归发现店里的板凳还没有被搬下来,就走过前厅,一张一张的把板凳落下,就这样琐碎的小事让她很有安全感。
“于归!耳朵聋了吗?叫你这么多声都没反应。”
于归身子一颤,迅速跑回后厨,她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在父亲面前,说话是错,不做是错,做错更是错上加错。只要他不满意,全是错。
当晨光穿过薄雾,洒满大地,来吃早点的客人慢慢多了起来。于归再也没时间胡思乱想。
“你好,来一碗胡辣汤,一碗小米粥,一笼肉包,一笼素包。”
刚给一桌客人结完账,于归就被背后新来的客人叫住了。转过身才发现,来的客人正是那天早上遇到母子,更可怕的于归看到男孩今天穿着z中的校服。
于归家就在z中附近,所以在店里遇到本校学生也不稀奇,只是想到自己挨打被自己同校学生看到,很是难堪。
男孩若有所思的双眼透过前额凌乱的碎发打量着于归,于归假装镇定,但写菜单的笔都在颤抖
“好的,请你们稍等。”
已经九点多了,店里所剩的客人寥寥无几。于归在后厨磨蹭了一会,又担心他们等的急,除非能叫父亲去送餐。她瞄了一眼在柜台休息的父亲,不敢叫。
于归深吸一口气,想到自己一直穿的都是初中校服,他应该不知道自己和他一个学校。
以前没认识这个人,以后也不会有交集,希望他们快点忘掉她。
托着那母子的早餐,她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于归垂着眼把早餐一样样端到他们面前,整个过程中她感觉到那个男孩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飘来飘去。她头皮发麻,急于摆脱那人的目光。
匆匆离去的时候,一句话顺风飘进于归的耳朵:“小祖宗,求你别多管闲事。”
那声音像火灼烤着于归,周身的血液发疯的往她的脸上涌去。“闲事”一定是指她挨打那事吧。被他们看到挨打,于归已经觉得颜面尽失,只希望和他们永不相关,可他们偏偏又见到她,偏偏男孩和她是一个学校的,于归仿佛看到自己的伤口被无数目光划开,在校园里暴晒。
她现在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没事,只是一个不认识的人,你们以前没有交集,以后永远也不会有交集。你在学校还是安全的。大家都不会知道的。”于归一边洗碗,一边给自己洗脑,“最后一年了,明珠说只要考上别的城市的大学,就能自力更生,就能逃离这一切了,坚持。坚持!”
离开是她人生最大的愿望,如今只需要忍耐和努力。
把一切不愉快抛在脑后,于归专心留在后厨洗碗,许是没有客人,父亲也没有叫她去前厅帮忙。
那对母子也不知何时已经结账离开了。
于归深深吐了一口气:看,就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已经翻篇了,别怕。
父女两的午餐就在店里草草解决。
于父随口问了几句于归在学校的情况,抬手想要摸摸女儿的头,看到于归本能的闪躲,无奈放下,然后从收银台拿了800块钱递给于归。
步入高三后,她们每四周才放两天假,所以这是于归一个月的生活费。
八张红色钞票被码得整整齐齐,一看就知道被人精心整理过。于归接过钱,一瞬间为自己迫切想要远离父亲的心情感到羞愧。
忘掉每一次的打骂,他也算是个好父亲吧。
回到家里,于归洗了个澡,就开始收拾回学校的东西。
其实也就满满一袋的书和几件换洗的衣服。
z中就在北苑小区旁边,离于归家也就一站路的距离。但进入高三后,学校就强制要求无论家住的远近,所有毕业生都得住校。得到这个消息,于归暗地里高兴很久,她终于可以不用每天碰见父亲了。
可是学校的这个安排也是别有深意的,住校后,这群学生就成了任宰的羔羊。上学日从周一至周五被强制改为周一至周六,每天早上5:40,宿舍里的灯光准时亮起,6点前必须进入教室晨读。晚自习由原来的三节改为4节,每晚熬到10:10才放学。这还不算什么,放学后就20分钟的时间给你跑回宿舍,洗漱上床。否则,宿管阿姨就一边打着手电筒四处扫射,一边扯着大嗓门开喊:“没回宿舍的快点回宿舍,上床的就安安静静的睡觉,马上开始记名啦!”听到“记名”二字,整栋楼陷入沉寂。这是所有学生都敌不过的法宝,一旦被记名那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到来了。而唯一的周日,也仅仅取消早自习和下午的几节课。上午4节自习,晚上4节自习,只有下午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所以,这才开学一个月,就有很多学生叫苦不止。
不过于归不觉得苦,反而乐在其中。只要不在父亲的搜索信号范围内,她就是一只悠然自得的麻雀。
隔壁邻居家开门的声音拉回了神游的于归。想着父亲很快就回家了,她加快了收拾的动作。
避开危险是人和动物的本能,而避开父亲是于归的本能。
于归拎着行李袋打开门,又突然折回,从抽屉里小心翼翼的拿出一张母亲的照片,平整地加进数学书里,这才大步走出家门。
平静下来的于归,心中没有抱怨没有忿恨。
在她眼里没有温度的母亲,不会抱她的母亲,从未轻声呵护她的母亲,即使是一张照片的母亲,也是她无可替代的寄托。
高三的生活就像一桶喝不完又不得不喝的纯净水,于归却爱极这份寡淡。
晌午刚过,回校的人寥寥无几。
宿舍里只有于归的上铺刘静秋在收拾东西。
刘静秋平日里和于归一样少言寡语,一门心思扎在学习里,但天赋一般,成绩一直在班里处于中游水平,再加上她长相也普通,放在人堆里很难一眼发现,是个容易被忽略的人物。
她见于归进来,淡淡打声招呼。二人各自收拾自己的衣服,一时无话。
收拾好东西,于归转身的时候被身后的人吓了一跳。
“于归。”刘静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因为不熟悉,于归有些不自在。
“能不能抽点时间教教我数学,女生里你数学最好了。”刘静秋像是怕于归不答应,语气充满哀求。
“当然可以。”于归心中涌上被人肯定的愉悦感,爽快答应。
“太好啦,谢谢你。我以为你们学习好的都不会乐意帮我呢。”她太高兴了,一时把心里话说出来,看于归没有面露不快,又急忙解释,“你平时不太爱搭理人,我以为你很傲慢的,没想到这么好说话。”
于归敏感自卑,从不会主动去搭讪别人,但反过来,别人热情的来攀谈又不一样了。
在宿舍里和刘静秋讲了一些学习数学的方法,连她试卷上的错题,于归都耐心的一点一点帮她分析讲解,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
数学的学习一时半会也急不得,于归嘱咐她有问题多问,留她一个人在宿舍做题,就先回教室了。
此时的于归心里可不像表面那么平静,就像看到了新世界,装满震惊。
她自小的家庭环境让她在面对他人时,自卑又慌乱。从不敢与人主动说话,不得已参与对话时,心里也惶恐难安,一句话要在嘴里斟酌许久才说出口,在她的认知里多说就是错,所以每一句话都要慎重,她害怕被讨厌。几乎从未得到过父亲赞扬的她一直觉得她在世界上卑微乞怜,不曾想旁人却觉得她是高冷难以接近。
也许,真像明珠说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太敏感太怯懦。她那么好,值得被喜欢,值得更好的生活。
想到明珠,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