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拖拖拉拉一直到十一月底才算完 稻子、玉米、豆子……农场种的五谷杂粮成熟的日子都错开了 充实了女囚劳动改造的“课程” 忙得她们脚丫子朝天 十一月几乎阴沉了一个月 太阳忙了一春一夏一秋 请假盖上云朵絮成的厚被睡大觉 失去他老人家热辣辣的关怀 霉菌小虫大量孳生 纷纷向割下來的庄稼进攻 争夺人类的劳动果实 这又给女囚添了许多活儿 在这大忙季节 谢萝却足足歇了一个星期的工 不是优待 留在院里她也沒闲着 皆因鸡窝组有三个“鸡”到日子了 需要提前总结 但是都不会写 九斤黄和柴鸡从來沒和苍颉老头打过交道 一个大字不识;澳洲黑的右臂虽然还在 可是脑瓜里好像缺少什么零件 对一切都冷冷淡淡 鸡窝组的组长芦花鸡倒是能写 可是人头太次 皮队长布置叫她代笔 几天过去了 沒人对她吐一个字
“这帮劳教分子真不识好歹 不想出去吗 ”皮队长烦极了 真想不管她们 不写总结就继续劳教 但场部不允许 來人催了好几次 皮队长着急上火 嘴上长出一溜燎泡
“怎么了 ”坐在大门口的方队长问她 “风雷激”的那位头儿一阵风似的在慈渡劳改农场点了一把火 又沒能耐维持下去 这把火续不上“柴”沒多久就灭了 他带着那一派的部下撤回城里 这时方队长已能拄着拐下地 皮队长便向场部建议让她來女劳教队看大门 腾出小郎可以下地带队 方队长在慈渡工作有年头儿了 上上下下都熟 对头一走 沒人跟她为难 皮队长的意见很快通过 瘸了一条腿的方队长就得了这个差事 天天坐在铁丝网缠护的大门前值班 从中队长沦为值班员 方队长一点不在意 至少表面上沒闹情绪 有什么可闹的 中华大地天翻地覆 高高在上的关进监狱的不知有多少 沒打死你就不错 老伴王政委便是在“风雷激”那一派的手下咽的气 可是这位老公安真怪 腿断了 老伴被打死了 她系在慈渡劳改农场的那颗心却沒有断 一双炯炯发光的大眼睛仍像探照灯似的扫着女劳教队每一个角落 皮队长戗了她的行 她不但不嫉恨 反而伸出手來帮这年轻人一把
“不会写 又不肯叫人代笔 花岗岩脑袋死不改悔 ”皮队长气得说话无头无脑
“你叫谁代笔 ”方队长当了多年的中队长 每个女囚的案卷都印刻在她的脑子里 一听便知说的是鸡窝组 等到听说皮队长安排的是芦花鸡 便笑了:“瞧你找的这个人 芦秀慧在三组吃不开 别瞧她咋呼 尽说瞎话 组里沒人理她 都防贼似的防着她 哪敢叫她代笔 都怕她笔下不老实害人 要我说 你不该让她当组长 造谣说谎的人只能给政府帮倒忙 ”
“不能吧 芦秀慧的成分是城市贫民 不会跟政府作对 ”皮队长十分迷信成分
“贫民就全好吗 好怎么会上这儿來啦 ”方队长不同意 “我看这个芦秀慧相当厉害 春天接见的时候 司空丽揭发了她 秋天司空丽的胳臂就断了 那天谁在司空丽背后运稻捆 是芦秀慧吧 哼 ”方队长沒说下去 她心说:要是我在场 一定要调查个水落石出 公安人员是干吗的 就是查清坏人坏事 怎么能马马虎虎
皮队长被这位老前辈说得半信半疑:“芦秀慧有这么坏吗 顶多夸大事实 三组还能挑谁当组长 沒有马只好用驴 偏偏又遇上写解教总结 怎么办 ”
方队长提醒她:“谢萝以前是三组组长 可以叫她代笔 ”
代笔写解教总结跟在邮局门口代写书信大不相同 代写书信是对方说什么写什么 加上抬头称呼、结尾问候署名便完事大吉 解教总结要写收获 写保证 写努力方向 柴鸡和九斤黄茫然望着谢萝 都沒听懂她的问題 说道:“随便你怎么写 反正咱在劳教队沒犯大错 政府不会不放咱 ”说完便趁芦花鸡不在场 两人滚到一个被窝里鬼混 吱吱咯咯地一阵浪笑后不知哪一个曼声唱起一首当时流行的歌曲 只是把里边的词都改了:
“……七沟八梁一面坡
浑身是肉平展展
……
跟我一被窝
给你两毛钱 ”
唱完又商量 出了铁丝网当“二劳改”也不错 劳改农场男多女少 怎么样“耍仙人跳”、“打虎放鹰”;怎么样“空手套白狼” 听得谢萝一头雾水 以为她俩出去要改行练杂技或者去打猎
问到澳洲黑更绝:“收获 断了条胳臂 方向 老残队 ”谢萝敢这么写吗 三篇总结还不能一模一样 她挖空心思捉摸炮制 足足花了一个星期才完工 比五十年代她在报社当记者写十条新闻还费劲
上午十点多钟 谢萝拿着誊清的总结向队部走去 皮队长十分挑剔 头天晚上來看了一次 嫌总结的格式不对 用红蓝铅笔打了许多杠杠 吩咐重抄一遍 三篇总结六千多字 足足折腾了谢萝一个晚上半个上午
大门口坐着方队长 身旁放着一副木拐 阴霾的天空、黄叶、铁丝网衬着她的蓝布衫和花白的头发 显得那么悲凉 这位昔日的中队长失去了过去威风凛凛的气概 倒缩短了她和谢萝之间的距离 她拉了拉盖着断腿的棉大衣 说道:“等一会儿 皮队长上场部了 马上回來 这总结得让她看看 ”
连三篇解教总结都不敢拍板通过 谢萝立刻体会到方队长目前的处境 便乖乖地站在铁丝网旁边等着
“黄春花和柴凤英还‘鳔’在一起吗 ”方队长大概觉得太沉闷 找了个话題
“还那样 ”谢萝应了一句沒再多说 人家快解教了 沒必要汇报她们 这种缺德事谢萝不想干 方队长好像看透了谢萝的心事 嘿嘿冷笑一声 一阵冲动迫使谢萝冒出一句话:“方队长 您说说 我有哪点不如她们 为什么现在还不能解教 ”
问完 她就后悔了 这句话她问了有四五年 结果总是挨几句莫名其妙的呲儿 对方态度好一点的回答:“上头有规定不放你 ”问烦了就说:“问你自己 右派帽子是你自己戴上的 ”有一回正赶上方队长不痛快 撇着嘴皱着眉说:“抱怨什么 每次运动好比上班车 立场不稳的就得刷下來 只要一趟赶不上 趟趟都赶不上 不能解教 怨谁呀 只能怨你自己 ”说得谢萝更糊涂 不知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行比小偷**杀人犯更严重 需要无期劳教 但是这一次奇怪 方队长沒说这些刺人的话 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地位改变了 观点也就改变 方队长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以前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老革命 在知识分子面前有一种先天的优越感 反右斗争时期 她弄不懂“右派言论”到底反动在哪里 只知道“上头”说他们是反革命就一定是 她对反革命的概念是以“地主”來定格的 因此对于谢萝这种右派 她一向认为是跟地主一类的东西罪有应得 “风雷激”造反派一顿打 打醒了她 她觉得“上头”的话并不正确 老伴王政委和她在农场辛辛苦苦地干 连星期日都不休息 犯了什么罪 就算替犯人去领药 也是按政策办事 沒有落自己的腰包 这便是错误 便是罪行 便成了“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敌人、走资派” 什么事情都要等到落到自己头上才会认识清楚 方队长躺在床上养伤的时候前前后后想了个透 她的分析能力有限 但是越是头脑简单的人对是非辨别得越清 她只需确定是与非的标准 就能运用到任何方面 比如现在谢萝提出的问題 她立刻想到老伴王政委 谢萝的案卷她看过 参加革命的年头跟老王差不多 罪行也就那几条 和“风雷激”加在老王头上的也差不多 明摆着是不知得罪了哪个“神” 趁着反右斗争报复一下子 不过她不能把这些想法告诉谢萝 只是含含糊糊说了三个字:“等着吧 ”
“等到哪一天呢 我已经劳教八年多了 ”谢萝幽幽地说
方队长听出谢萝沒说出口的那一句“我冤枉啊” 她暗想老王临死的时候喊的也是这句话 算你运气 关在铁丝网里 上头有令不准冲击劳改单位 要是在外头 你还有这条命 她又含含糊糊应道:“得了 就在这里等着吧 ”
谢萝听到她着重吐出的“这里”两个字 不太明白 但是想起伙房老头送饭时悄悄说的“批斗会” 便觉得方队长话里有话
总结送上去 九斤黄和柴鸡天天掰着指头数日子 老母鸡和芦花鸡都得再呆一年 芦花鸡表面沒事人似的 淡淡地看不出想什么 心里却在咬牙切齿:春天的计划如果成功 她早出去了 一寸光阴一寸金 几个月下來少挣多少金钱 青春一去不再來 窝在这里浪费多少青春 两个使绊的仇人 一个死了 一个残了 都难解她心头恨 她天天一言不发 盘算新的计划
老母鸡是劳教队的“虫儿” 有人出去等于开辟一条新路子 不能放弃 这几天她和九斤黄、柴鸡打得火热 密谈了好几次 不知布置下什么任务 柴鸡老实 一一应承 九斤黄烦了:“这么多事儿 我记不住 ”
“过了河就拆桥呀 ”老母鸡连连冷笑
“不是冤鬼 是刺猬……”九斤黄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那也是禳解了变的 刺猬、黄鼠狼、狐狸、耗子……神通大着哩 ”
九斤黄眯着眼仰着脸:“姑奶奶不怕 ”
“小鬼的事露了 你怕是不能上这儿了 ”
“上哪儿 ”
“谋杀 得判十年以上劳改 ”老母鸡轻描淡写甩出这张王牌 九斤黄立刻软了:“得 得 得 您老交待的事我还能忘了 ”
“是啊 咱俩的交情不是一年啦 水帮鱼 鱼帮水 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老母鸡说得十分和蔼可亲 眼睛里却一闪一闪露着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