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队长做事就是快 总结送上去几天以后 早出工时 女劳教队留下了一批人 包括鸡窝组的三个 九斤黄和柴鸡满脸红扑扑 兴奋极了 不住地向出工队伍里的“相好”使眼色做手势 表示各种说不出口的心意 项四姐盯着九斤黄 绞尽脑汁去领会她的“哑语” 大笨象似的点着头 一下子踩着前面那位的脚跟儿 两个跌做一堆 院子上空回荡皮队长的女高音:“做什么鬼脸 不想走就留下 ” 芦花鸡鄙夷地看着她们 心想:什么了不起 不过是换一个地方关着罢了 但是鄙夷中夹杂着羡慕 撇着嘴说葡萄酸的狐狸也知道:换了个地方 活动范围大了 许多计划实现的可能性也大了
大队伍出了大门 皮队长开始训话念解教名单 一个一个检查行李 这些手续其实都是例行公事 一般看看就过去了 但是查到柴鸡的包裹却出了问題:几件粗布衣裳中出现一件碧绿的织金纱衣 皮队长拿起來细细端详 她并不知道这件纱衣的故事 只是出于女**美的天性 觉得它闪闪发光真漂亮 九斤黄的高兴劲儿顿时沒了 暗暗埋怨这位姑奶奶:怎么不把这件衣裳穿在身上 万一皮队长问起衣裳的來历 万一认得这件衣裳的人站出來作证 可就麻烦了 回头瞧瞧柴鸡依然两片大红脸蛋笑嘻嘻地面不改色 皮队长问:“这件外国衣裳哪儿來的 ”
“朋友给的 ”柴鸡回答
“你还认得外国人 ”
“我不认得 朋友认得 ”柴鸡不慌不忙
九斤黄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 但是所有到日子的女囚沒有一个揭发这是白勒克的衣裳 第一个说出这件纱衣來历的澳洲黑 两只眼珠盯着墙角一块惨绿的青苔发呆 木头人似的对周围一切沒有反应 瘸了一条腿的方队长正在使劲拉着那扇大门 大门是用几根粗大的圆木缠上铁丝网做成的 分量不轻 方队长全部精力都放在门上 沒空注意这边 她认为这边有皮队长负责 不必她來操心 她的责任是关好大门
皮队长挥挥手 柴鸡赶紧包上包袱
“下一个 ”皮队长心想场部已经批准她们出去 女劳教队沒听到有人丢什么外国衣裳 这些**的交游太广 沒法弄清 算了
九斤黄悄悄把柴鸡拉到一边:“你真够贼大胆的 ”
“怕什么 白勒克埋了她才來的 她沒见过这件衣裳 ”柴鸡在九斤黄耳朵边嘀咕 九斤黄觉得不能小看这柴火妞 表面上傻呵呵 肚里有个准主意 以后跟她共事真得留个心眼
新生的女“二劳教”走出铁丝网大门已快到晌午时分 门外土路上挤着不少男工 相形之下往日这时候最热闹的食堂倒显得格外冷清 他们歪着脖子斜着眼挨个儿打量扛着铺盖卷拎着包裹的女囚 有点像逛商店看展览 又像在集市上挑选牲口 毫无顾忌地大声议论:
“这一个不错 水色好 有红有白 一身肥膘……”
“价码也不会低 摸摸自个儿的钱包再挑 ”
“哈 來块排骨……”
“是个女的就行 好赖能成个家 回去有个热被窝 吃上口热饭……”
说话的多半是单身 想趁女囚刚出來两眼一抹黑不知行情的时候捞一个 议论飘进女囚的耳朵 大多数红着脸低下头 只有九斤黄像上台亮相的草台班戏子 挺起丰满的胸 扭着圆实的臀 斜着眼乱抛眼风 男人看她 她也在看男人 她挑的不是模样好丑 而是从穿着打扮上估量对方的钱包 但是嘴里却假正经地骂骂咧咧:“去你们的吧 谁看得上你们这帮土老冒……”
男工们一直把女囚送进“二劳改”女号 还扒在窗口旁偷看管理她们的女队长安排铺位分发饭票……女囚出了铁丝网又得适应许许多多新规则 犯一项照样得进禁闭室 直到她们陆陆续续捧着饭碗上食堂 他们才一窝蜂地跟着往食堂拥去
只有一个人依然蹲在女号门口 他一个个仔细端详释放的女囚 沒找到要找的人 失望了 两只手支着两个小凳 艰难地往马号爬
“老吕 今儿有疙瘩汤 要不要给你捎一碗 ”说话的是马号组长
他点点头 靠着小凳去掏饭票 乍一见 谁也认不出他是春节舞台上的“李玉和” 又黑又瘦又脏 头发和胡子长得连成一片 挤得那张脸只剩一条 掏饭票的手糊满泥 指甲都坼裂了 刚才他就是用这两只手代替脚走回來的 饭票沒有几张 这里的饭也吃不长了 早就通知他上老残队去报到 他沒有走 为的是等笪修仪(烧鸡) 他算计她应该是这一批解教 如果等着她 向队长申请一块儿去 修仪看在过去的情分上 不会不照顾他的 但是为什么她沒有出來呢 她会不会又犯了什么事延长劳教期了
“吕布”支着两个小凳慢慢往前挪着 背后响起一片脚步声 跑來两个女工 他抬头一看:一胖一瘦 好像在葡萄园见过 跟笪修仪一个组的 连忙招呼:“哎 笪修仪怎么沒出來 ”
瘦的那个站住脚 两片大红脸蛋挂搭下來 疑疑惑惑地说:“谁 笪修仪 你是问烧鸡 ”
胖的那个拽了她一把:“快走 理他干啥 这人怎么矮半截 怪吓人的 ”
两个嘻嘻哈哈地向食堂跑去
矮半截 不久以前他站起來比所有人都高一头 但是现在他永远站不起來了 那一顿乱棍打断了他的腰椎 他连双拐都沒法拄 永远只能靠两只手走路了
那天 他恢复知觉后发现自己不在烧鸡家里 周围一片漆黑 伸手去摸 身旁都是水 湿不叽 臭烘烘 不知是什么地方 他想欠身坐起 但一动就是一阵剧痛 只好躺着
不知过了多久 听到有人开门 叭地一声拉着了电灯 这才发现是个厕所 他就躺在尿池旁边
“起來 ”來人命令
他起不來 屁股上挨了一脚 震动了腰伤 他大声**叫痛
“别装死 刚才还那么厉害 这会儿又不能动了 起來 ”又踢了他一脚
任凭來人怎么踢怎么拽 他都起不來 不能自己走道了 造反派直挠头:头儿要审讯 又不能在瘟臭的厕所里过堂 扭头跑回去叫了个帮手 两人嘟嘟囔囔把他的十八代祖宗都骂遍了 摔摔打打地抬他出去 即使坐这不要钱的“担架”他也受不了 疼得他浑身冒汗 走进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 抬他的人砰地把他扔在地下 赶紧出去洗掉手上粘的尿液
这一扔 他又差点疼晕过去 有人踢了他一脚 他才醒來 在满眼乱飞的金星散去后 他看到一片灰白的天花板 灰白的旁边出现一堆绿色 是两条裤腿 一个戴着绿帽的脑袋俯视着他:“你是什么人 姓什么 叫什么 ”
审问得很细 在问清了他的姓名、年龄、籍贯以后 又查问了他的历史 为什么会进慈渡劳改农场
“你原來是个双料货 右派加历史反革命 应该对你进行专政 ”
“我已经释放了 这次是请假进城的 我有证明……”
“你上姓笪的那个破鞋家里去干什么 ”审讯者最关心这一点 笪修仪与他们对立那派的头头乱搞男女关系被丈夫捉了奸 这才促成他们夺权胜利 他们当然担心那一派东山再起 对笪修仪家里的动静也就十分关心
“我跟她丈夫是好朋友 ”
“胡说 你别拉扯上革命群众 他早就反戈一击跟笪修仪划清界限了 会跟你这个反革命是好朋友 ”
“小老板变成革命群众了 ”这简直成了天外奇闻 “吕布”忍不住冷笑一声
“谁是小老板 他怎么是小老板 ”审讯者惊异了 他刚到这个单位不久 了解的情况不多
“吕布”也惊讶对方的无知 他沒必要包庇小老板:“既然你不仁 莫怪我不义 ”便详细介绍了小老板的家史:西北有名的大财主 祖上就开了无数银号钱庄 到他这一辈又贩卖烟土 解放初期他家还开铺子做买卖 说他是个“开明资本家”还有点谱 说他是“革命群众”太搭不上边了
最最厉害的是亲朋好友的揭发 审讯者听“吕布”说得有鼻子有眼 合情合理 连卖烟土到哪儿去打通关节都说得清清楚楚 不由得不信:“这家伙连开明资本家也不能算 贩卖大烟算哪门子开明 ”
阶级敌人混进革命组织可不是件小事 要是被对立面知道 本派还能站住脚 造反派们先不忙收拾逮來的反革命分子 速速派人四出调查取证 肃清革命组织内部要紧 小老板做梦也想不到 害人不着害自己 搬起石头打的是自己的脚 巴巴儿地送一个对自己的底细了解得底儿掉的知情人去揭发自己
第二天半夜 厕所门开了 又推进來一个人 扑通一声跌在流满屎尿的地下 “吕布”从**的声音认出是小老板
小老板挨了顿狠打 不过沒打断腰 还能动 哼哼了一会儿 坐起來伸手乱摸 想了解自己來到个什么所在 一把摸到“吕布”的腰 疼得“吕布”大叫一声 小老板吓了一跳 立刻听出对方是谁:“啊 老弟 你也在这儿 ”
“是你 老兄 你怎么也來了 ”“吕布”假惺惺地应道
“咳 时运不济……哎唷 哎唷 ”小老板不知打坏了哪里 又疼得直叫唤
这一对“兄弟”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 但是嘴里全不挑明 姓贾的遇见姓贾的 支的都是假招子 两人互相问候伤在哪儿 疼得怎么样 要被不知内情的外人听见 准以为他俩是亲兄弟 起码也是亲如兄弟的好朋友
“哦 你的腰打断了 不能动了 ”小老板嘴里连连啧啧作响 表示同情 心里十分解气 说完便窸窸窣窣不知干些什么
“吕布”马上后悔不该把实情告诉这位心狠手辣的“兄弟” 窸窣声停了以后 他发觉小老板悄悄爬到他身边 还沒等他反应过來 脖子里套上个什么东西 越勒越紧 他顿时透不过气來 “吕布”到底年轻时练过功 下半截瘫了 两只手还是比小老板有劲 在这生死关头 他一只手拽住脖子上的绳套 另一只手在黑暗中乱打 打中了 打中了 小老板疼得大声** 松了手 “吕布”喘过气來 大叫救命
厕所里突然那么热闹 造反派以为犯人要逃跑 提着大棒子赶來 开了灯 发现两个人在拚命 照着他俩沒头沒脑地抡开棒子 打的都是压在上面的小老板 他哼哼一声 慢慢放了手 滚到一边去 这时 “吕布”看清 勒在脖子上的是一副黑鞋带 忙解下來举着:“他要勒死我 ”
“喝 想灭口啊 ”造反派踢了小老板一脚 “起來 走 ”
小老板赖在地下不动弹 又挨了一脚 还是不动
“打晕了 泼冷水 ”
两桶水一泼 还是沒动静 泼水的人弯下腰细看 小老板额头正中裂开一道大缝 已经断气了
“吕布”捡回一条命 他悟出一条真理:害你的总是你身边亲近的人 救你的往往跟你素不相识 立场坚定的造反派误打误撞救了历史反革命分子 并不是行善 两天以后 “吕布”作为“逃犯”被送往公安局 这一來又等于救了“吕布” 本來在又阴又湿的厕所里 “吕布”的伤很快恶化 有可能全身瘫痪 到了公安局 查明不是“逃犯” 便给他治疗 回到慈渡劳改农场人地两熟 自然比在局里更强 他慢慢恢复过來 能够下地了 但是他站不起來 永远只能“矮半截”了 马号组长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疙瘩汤來了:“老吕 进屋去吃还是在这儿 ”
“就在这儿吧 ”他还不死心 想找个女工问问烧鸡的下落
截瘫的“吕布”不能坐起 如果啃干粮还能一手撑着上半身 一手拿着啃;面对着一碗滚烫的汤 一只手端不了 两只手又沒法端 只得把碗放在地下 趴到碗前一口一口地舐 马号组长看不过眼 过來端起碗试试温凉说道:“得了 我喂你喝 ”一边一勺勺喂他 一边又说:“你不如申请回家 让家里人伺候 到老残队 你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
“我家里也沒人啦 ”“吕布”咽下一口汤恹恹地说 “帮我个忙 行吗 ”
“行啊 ”
“打听打听有个叫笪修仪的女工怎么沒解教 ”
“打听你的老相好吗 对了 找到她來照顾你 我这就去 ”马号组长挺热情 看见从食堂那边远远走來两个女工 赶紧把碗放下 起身迎上去
來的是九斤黄和柴鸡 她俩在食堂里到处搭讪说笑 一直耗到食堂关门才出來 两人边走边商量怎么对付那些男工 猛抬头见马号的倔老头拦住去路:“干什么 ”
“吕布”认出两个女工正是刚才说他“矮半截”的一胖一瘦 想叫住马号组长别去碰钉子 已经來不及了 只见两下里挥舞双手 胖子瘦子的眉毛眼睛嘴唇牙齿一阵乱动 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笪修仪 就是烧鸡 死了 早就躺在地里听蛐蚰叫去了 ”
“吕布”的脑袋里喀嚓一声 全部希望都变成一个装满“鸡蛋”的篮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
马号组长问清了烧鸡得病死亡的过程 慢慢走回來 心里盘算怎么说得和缓一些 但是见到“吕布”表现得很镇静 沒有大哭大闹 也就放心了 一五一十地把听來的全部转达给他 端起碗來打算继续喂汤 “吕布”摇摇头 推开勺子 扶着小板凳往屋里爬 说是想躺一会儿
半夜 马号组长像往日一样起來给马儿添料 刚坐起來披上棉袄便觉得脊梁发凉好像有一双眼睛瞪着他 睁大眼睛四周巡视 黑暗中隐隐约约现出一个黑影坐在对面的铺位上 他以为是哪一位伙伴睡不着 轻声说:“躺下睡吧 小心着凉 ”对方也不理他 等到他穿上鞋 轻轻点上马灯 才发现坐着的是“吕布”
“咦 你能坐起來啦 ”马号组长挺高兴 以前“吕布”好好儿的时候 半夜添料都不用他这个组长亲自上阵 他实在盼望这位好帮手恢复健康 能够坐起來说明腰伤好 点了 只要能拄拐下地 咱就申请把“吕布”留下 别送老残队 拄着拐不耽误喂料 卷毛芦花因为换了生人喂养不肯好好吃食 掉膘掉得厉害 都成骨头架子了 他举着马灯走过去 突然发觉“吕布”坐的姿势好怪:不是用臀部坐着 是用肩膀坐着 脖子伸得老长 脑袋歪在一边 头顶上方的一个木橛子拴着个黑绳套 吊油瓶似的吊着“吕布” 再低头细看 那个勒在脖子里的黑套是
一双黑鞋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