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鸡窝

瓦妖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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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月过去了  天气一天天热起來  又一天天凉下去  黄瓜架上开的“谎花”  全是雄蕊  结不出黄瓜  同样  人类中全是雌的追求  也毫无结果

    柳薇如泥塑木雕一般  对这三位“骑士”不理不睬  五组甲号的窗台上经常出现一些小礼物:手帕、香皂、袜子、擦脸油……上面夹着“薇妹亲收”的纸条  尽管这些礼物在劳教所相当宝贵  柳薇却正眼都不瞧  任凭它们在烈日下晒得几乎变色、溶化  直到赠物者怕东西被大值班交到队部  成为自己破坏所规的罪证  不得不悄悄地收回去

    这个冰美人使追求者大为丧气  沒有耐性的南宫玉第一个打了退堂鼓:“嘻  热面孔去捧她的冷屁股  犯不着  ”她踩着台步在院子里阴阳怪气地说:“娘儿们多着哪  值得为这么个不知好歹的小丫头耗时间  ”

    柏雪差一点也要撤  因为“沒鼻子”已经两次打翻醋缸跟她玩儿命  她又确实舍不得这个火热的“媳妇儿”  但是她暗暗跟林金生摽着劲:“假小子不撤  我怎么能撤  我走了不是给她让位了吗  ”

    唯有林金生吃了秤砣似的铁了心:“不理我也罢  不要我帮着干活也罢  都沒什么  只要能天天见到这张可爱的小脸  见了她  就好比见到了妹妹……”

    假小子天天“站岗”  雷打不动  柏雪却像曹操捡了鸡肋当口令一般:“鸡肋鸡肋  食之无味  弃之可惜  ”虽然天天奉陪  已是有点三心二意了

    过了立秋  中午的太阳依然火烧火燎地烤人  可是清晨、晚上已有了秋天的凉意  这一天早上  出工队伍在秦队长的带领下  忽然变了方向  绕过葡萄园  穿过稻地……

    “上哪儿去  ”队伍里互相打听  谁也不知

    队伍一直向北  向北  一股呛鼻子的恶臭顺风飘來  好像哪家在掏陈年茅厕  又酸又臭  人人捂起了鼻子

    “假小子  有点像你爱吃的臭豆腐  ”有人调侃林金生

    林金生嘿嘿地乐着  全队就她不捂鼻子  她早明白今天干什么活了

    “沒错  准是洗麻  ”

    麻  不就是纳鞋底、搓麻绳的原料吗  那东西洁白、细韧  怎么这么臭  女囚们都半信半疑  林金生只是笑  一句话也不说

    “傻乐个什么劲  敢情你爱闻这味儿  ”风骚的“沒鼻子”半真半假地用捂鼻子的手绢抽了林金生一下

    林金生躲开了  心想:谁傻  你才傻呢  连沤麻都沒见过  什么东西不是先臭后香呀  你吃到肚里的窝头不是大粪浇出來的吗  那麻秸杆要不在水里浸泡发酵脱胶  神仙也沒法用青麻皮纳鞋底  不过她沒答言  自知拙嘴笨舌  不是姓梅的个儿

    队伍开到一塘黑水跟前  停住了  水里果然浸着墨绿色的麻捆  水面上漂着一层似油非油、腻腻乎乎的东西  浮着死蛤蟆、烂蛇  以及绿头蝇、花腿蚊子的遗体  臭味更加浓烈  几个女囚忍不住哇哇地呕吐起來

    秦队长也受不了这气味  站得远远的指着塘里泡着的麻捆  喊道:

    “林金生  捞一捆出來  ”

    假小子脱了鞋  把裤腿卷到大腿根  噗通一声跳进散发着恶臭的塘里  捞出一捆泥水淋漓的黑绿色麻秸  大家忙不迭地往后直躲  给她让出好大一片地方  林金生只轻轻一扯  便解开了捆索  接着迅速剥开十几根麻秸上的麻皮  攒在手中  一脚踩住麻秸的一头  使劲一拽  嗤溜一声  黑绿的麻皮便和雪白的麻杆分了家  她三绕五绕把手里的麻皮绕成一个髻  然后抬头看看秦队长

    秦队长嘉许地点了点头  往旁边一指:“涮干净了  ”

    旁边是个苇塘  青青的芦苇迎风摇曳  苇根下碧波清水缓缓东流  林金生哗哗地涉着浅水來到深至膝盖的去处  抓着三尺长的麻“髻”在水里來回涮了几遍  拎起來就往水里抽打  啪  啪  啪  水花四溅  黑绿的“髻”逐渐变白  十分钟后  林金生挽着一把洁白似雪的麻丝上了岸  身上沒有一个泥点

    “看见了吗  定额每人一天十捆  完不成别吃饭  ”

    人们大哗

    “多臭呀  ”

    “比掏粪还要命  掏粪好赖还有把杓呢  ”

    “臭哄哄地闹一身  怎么回号呀    又沒地方洗  ”

    命令下了有一刻钟  沒一个人下塘去捞那奇臭的麻捆  秦队长的柿饼脸儿渐渐变色  大值班郎世芬见事不好  出來打圆场了:“干吧  臭怕什么  这里有的是水  洗洗就不臭了  ”

    一句话提醒了秦队长  对呀  方队长说过:管教这帮女囚也要讲策略  有时候软的比硬的效果更好

    “完成定额可以在苇塘里洗澡、洗衣服  ”她开恩了  不过还是加上一句硌耳朵的话:“完不成定额就带着臭味回号  去臭全屋……”

    到这份儿上  刀山也得上  不就是臭一点吗    还允许你洗一洗  就是天大的恩典了  几个循规蹈矩的女囚脱下外衣、长裤、鞋袜  向那口臭气呛鼻、冒着泡沫的死水塘走去  经验告诉她们:虽说可以洗衣服  谁知给多少时间  反正这里清一色的女儿国  少穿一点  也可以少臭几件衣服

    事实证明她们做对了  谁也沒有林金生的本事  能做到身上不沾一个泥点  捞麻捆时  她们就浑身溅满臭泥汤;涮麻“髻”时  动作太斯文根本涮不净  非得大摔大打  这一來连头发根儿、耳朵眼儿  甚至口鼻都满是那墨绿色的臭豆腐似的卤汁  尚未下水的人有了前车之鉴  赶紧脱得光光的  柏雪脱得只剩一个白色的乳罩  一条黑色的三角裤  颇像二十年后流行的比基尼时装  雪白的胴体溅上斑斑点点的污泥  又像一头剽悍的母雪豹

    人的心理是很奇妙的  沒沾手时  怕臭怕脏  洗了几捆以后  反而不管不顾了  反正身子已掉在井里  耳朵还能挂在井外  臭就臭吧  多沾些和少沾些沒什么差别  关键是快一点干  可以早一点离开这个恶臭的地方

    啪  啪  啪  哗啦啦  ……只听得摔麻的水声  再饶舌的话篓子  这会儿也得紧闭上嘴  一张嘴  臭滋泥就进去了  那气味足以叫你吐出胃里所有的库存  五组的人沒有其他各组大胆  她们只脱下外衣  依然穿着长裤  谢萝和柳薇  一个怕着凉  一个怕羞  更不敢向柏雪看齐  衣裤裹着手脚  动作自然慢了许多  但是她俩洗好的麻却不少  原來林金生不到两小时就完成了十捆麻  悄悄地一边帮着她们  一边涎瞪瞪地看着柳薇  即使在这么臭的地方  美人儿还是有吸引力  她和旁人一样地弯腰捞麻捆  一样地抡起长长的麻绺在水珠中挥舞  可是她就像一株临风的银柳  柔细的柳丝便是飘拂的黑发和白麻  在林金生的眼中  她像妹妹  可是比妹妹更美  妹妹的脖子和胸脯哪有那样娇柔  妹妹的肤色也不像她那样莹洁……假小子迷乱地看着柳薇  直看得柳薇浑身刺闹  恨不能钻进水里  避开这火辣辣的目光  幸亏秦队长离得远远的  根本不注意她们  随着太阳升高  气温上升  沤麻塘的恶臭越來越强烈  这位同样长着鼻子的队长也离得远远的  反正苇塘过去便是水深流急的银钟河;反正银钟河流入的是浩瀚无边的大海  不怕这帮女囚飞上天去

    下午三点多钟  绝大部分女囚完成了十捆麻的定额  一个个脱去臭烘烘的衣服浸入苇塘深处  霎时间  绿的苇叶、白的苇花、青的水波之中  出现了许多象牙刻出、白玉雕就的“人鱼”  古代通俗小说家给女人的肤色分了类  一种是脸黑体白  称之曰“玉瓶金盖”;一种是脸白体黑  称之曰“金瓶玉盖”  女囚则百分之百是“玉瓶金盖”之部族  成年的户外劳动  使她们的脖子以上、袖口以下仿佛都涂上一层漆  就连保护得最好的柏雪也不例外  一除去乳罩裤衩  那不见天日的部位便耀眼的白  **裸的柏雪  浪里白条似的在绿水中时隐时现  “沒鼻子”紧紧跟随  一身浅黑色的肌肤  沾上点点滴滴的水珠  在阳光下闪烁发光  活脱是条矫健的珍珠鱼

    谢萝和柳薇选择了一个隐蔽的所在  三面都是苇子  虽然远离了喧嚣的女囚  但是两人还是审慎地穿着贴身的汗背心和裤衩下水  谢萝脱去外衣和长裤  更像一根剥去麻皮的麻秸杆  她那四肢的关节在细细的臂和腿陪衬下  显得出奇的大

    “哎呀  你真瘦  ”柳薇怜悯地说

    谢萝听了苦笑一声  心想你在这种地方呆个六七年试试  柳薇沒有理会这位“老号”的心情  兀自弯腰撩起一捧清水冲洗脸上的污泥  濡湿的小衣裤紧贴着她的身子  勾勒出天鹅般柔美的颈脖、起伏的胸部、修长的胳臂和腿  她的皮肤闪现出一种可爱的蔷薇色  是朝霞渲染下的白蔷薇  洁白中透出一层娇艳的微红  不是微黄的死去的象牙  不是发青的无生命的玉  透过娇嫩的花瓣似的皮肤  隐约可见那青春的血液在均匀地流动

    柳薇站了起來  双手往后拢起披散的长发  西下的斜阳侧面照來  碧绿的苇丛衬出这尊线条优美的人像  如此青春丰采  竟把谢萝看呆了

    “有人  ”柳薇忽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侧耳细听

    “谁会來这里  ”谢萝回头看了看苇塘里的柏雪、南宫玉和林金生  她们洗得正在兴头上  哗哗地泼起一片水幕  “沒鼻子”的尖嗓子在嚷:“真痛快  明儿带块肥皂來  ”

    柳薇好像看到什么  迅速擦干身上的水珠  穿上半湿的衣服  这时谢萝也听见苇丛里发出一阵细碎的窸窣声  难道有人偷看女囚洗澡  她拨开苇叶  只见青青的苇杆  顶着银白的羽冠  哨兵似的站得笔挺  嘎的一声  一只水凫飞出苇丛……

    第一天战果辉煌  一百多人洗了上千捆麻  雪白的麻绺装了好几大筐  林金生和几个壮健的女囚分头抬回去晾晒

    “干得不错啊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秦队长回头一看:是农场的节政委  她刚想谦虚几句  老头接着说:“再加把劲  把这一坑麻洗完  快回葡萄园  收完葡萄  该割稻了  ”

    “是  是  ”秦队长口里应着  心里盘算明天只有把定额提高到二十捆  才能在三天后去收葡萄  忽然又听得节政委叫:“过來  ”

    又有什么命令  她抬头一看  这回叫的不是她  一个挑着担苇子的小伙子正快步向节政委跑去  她认出这是解除劳教的右派诸葛麒  一个美术学院的学生  不知画了什么漫画刺痛了党委的哪位领导  1957年被戴上右派帽子  第二年就到这儿劳动教养  地球上的规律是:凡事早一点总比迟一点强  当囚犯也是这样  诸葛麒早两年进了“笆篱子”  1963年便解除劳教当了就业职工  虽然就业与劳教、劳改相比好不到哪儿去  不过到底能单独在农场的疆域里來來去去  用不着跟着大队人马集体行动了  现在  他作为一个饲养员  刚到苇塘里割了几捆新鲜苇子  准备扎成苇把修理牲口棚的屋顶

    “诸葛麒  明儿不用去割苇子了  告诉你们队长  你上场部來画语录牌  ”节政委心事重重地下命令  “文化大革命”的风已经刮到农场  场里的造反派在蠢蠢欲动  这位“三八”式的干部凭着第六感觉  觉得有点不对头  他不能留任何把柄在对立面的手里

    “嗳  ”小伙子高声答应  挑着苇子  几步便赶过女囚的队伍  轮廓分明的眉棱下一双深沉的眼睛有意无意地盯了柳薇一眼  柳薇像通了电流似的一颤  脸儿立刻红得成了一只煮熟的虾

    苇子  刚割的苇子  不错  碧绿的苇叶儿往下滴答着水珠  谢萝警觉地看了一眼小伙子  古铜的肤色  高高的个子  脸儿以前可能是圆圆的  几年的囹圄生活  使他成为带棱带角的方形  深深的眼睛  高高的鼻梁  薄薄的嘴唇  带着几分清秀  又带着几分书生气  他的年纪顶多比柳薇大五六岁

    “喝  真是块儿是块儿  个儿是个儿  盘儿是盘儿……”情不自禁的“沒鼻子”还沒夸完  就杀猪般大叫了一声:“嗳唷  ”原來身旁的柏雪狠狠拧了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