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腾了一夜,无邪困得不行了,白景泰抱起儿子,上马离谷而去,那面叫什么“蚩尤战鼓”的残破铜鼓既然被智缘老和尚看重,也就留下来负于马背上。
无邪迷迷糊糊的伏在父亲怀中,赶上了周仁杰夫妇,一同回返宽州城。就在这几人将要进城时。有人在后面大呼小叫:“周兄、嫂夫人,这一次小弟可发了大财了。”
只见那武大少快马飞奔而来,怀中还抱着一个宽大包袱,似乎当真是发了大财,满载金银而归。他大笑:“小弟昨天晚上当买了假货,赔了一千两银子。但是有赔就有赚,在赌场上大发利市,赢了三千两也不止。”
欢喜着从马背上解下包袱,放在地上打了开来,露出烁烁闪光的金银。武大少得意洋洋的说:“小弟昨夜连开了十二把‘大’,把那庄家……”。
张大了嘴,却接不下去,只见那包袱里的金银被初升的阳光一照,由亮转暗,由重转轻,随风而动,竟然全都是金箔锡纸折成。
武大少看见自己赢来的真金白银竟然全都变成了纸钱,比发现“酒神爵”是假的时还要吃惊,连连说:“这是怎么一回事?真是见鬼了。”
众人见他又不知受了何人愚弄,把给死人的烧纸钱当做了真金银,又是惊异又是好笑,周仁杰笑着:“你多半是真的见鬼了。”拉着笑翻了的周夫人,驱马入城。
白景泰却感觉此事古怪,正要询问详情,却陡然听见城中传来一声惊呼,听那呼声竟似方才入城的周夫人所发。
周仁杰夫妇均身怀上乘武功,若非遇到极为凶险之事是万万不会惊呼失声的,白景泰凝神戒备,放慢步伐缓缓入城。
方踏入城门,突然有一大团黑影迎面扑来。无邪吓得闭上了眼睛,白景泰说是蝙蝠,用衣袍掩住了无邪。父子二人身后的武大少却是措不及防,被惊动了坐骑,从马上直摔下来。
“扑簌簌”好一阵蝙蝠才尽去。
等三人进城,立即被城中奇异景像惊得目瞪口呆:满眼所见尽是残垣断壁,房中街角满布着东倒西歪的人畜尸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耳朵里听不见一点人声喧哗,这有二百多户居住的边镇在突然之间竟似变成一座死城。
先前而至的周仁杰夫妇已经纵马沿街奔了过来,两人俱是面色青白,满是惊惧之色,周仁杰喘息着说道:“死人……全都是死人……这城里没有一个活人。”周夫人伏在鞍上已忍不住呕吐起来。
白景泰问怀中的儿子:“无邪,你怕不怕?”。在无邪一生中还从没有看过这么多的死人,怕是肯定的,不过要在父亲面前装好汉,就说:“不怕,我想同爹爹一同去查探。”
周仁杰夫妇见父子二人如此沉定,也渐渐恢复了镇静,牵着马跟随在二人身后。
昨日傍晚还是平静祥和的宽州城,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人世间的修罗场——满眼见残肢断臂,到处是肝脑流肠,数百居民居然无一存活,便是活禽生畜也是不存。这个边塞小城,就好像刚刚被死神光临过,城里的生灵一下子都被夺去了生机。
不一刻来到中街,昨日众人存身的那家客栈更是已经被夷为平地,梁木断折、瓦砾四散,原本居人的客房深陷成坑。武大少冲进废墟中想要找寻留守店中的伙计趟子手,只是西平镖局此次前来的三十余人,个个粉身碎骨,全都死于非命。不由得惊骇欲绝,跌坐在地。
周仁杰回望城中惨状,先前的惊惧已经被悲愤代替,愤然说道:“是什么人如此残忍,竟然做下这等鸡犬不留的屠城恶事?”
了周夫人则满心忧惧,粉面含悲,半晌方疑道:“看情形不是江湖械斗仇杀,便是强梁草寇前来劫掠,城中人反抗不得,才有此惨剧。”
无邪跟父亲出来一年多了,江湖仇杀、草寇掠劫看得多了,与这次的情形都不相同,就说:“爹爹,我看这城中住的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不会是江湖仇杀,而地上散落的银钱无人拾捡,也不像是盗匪劫掠,会是什么人所为呢?”
白景泰嗔目切齿,默然不语,好一会儿才说:“无邪,你随我出来游历一年多了,江湖好汉仇杀争斗,绿林盗匪杀人越货见过不少,那些又怎及得上战争的残酷,今天你总算是看到了。这是我们大宋的国仇西夏人所为,这就是战争。”
不等无邪答言,周仁杰已大叫:“这里是大宋国境,怎么会有西夏人?这里死的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西夏军队又怎能滥杀无辜?”
白景泰冷笑一声:“周局主必定是初来边塞,大宋和西夏争战几十年,乃是国仇。我们都道西夏人是洪水猛兽,人皆可杀,他们也必如此视我,又哪管你是兵是民呢?你看这些百姓不是刀伤便是箭穿,地上蹄印零乱,分明是西夏骑兵所为。”
周仁杰与白景泰相识也有一日夜了,只道他不过是浪迹天涯的寻常武士,此刻见他气度沉雄,见识非凡,不由刮目相看,拱手道:“在下周仁杰,忝掌开封府中天镖局,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白景泰说:“我姓白名景泰,沧州人士。我看周局主一箭穿云,箭术非凡,不知与已故的京师八十万禁军弓马教头杨鼎杨教头有无渊源?我与杨教头乃是旧识”。
周仁杰大声说:“尊驾莫非是沧州狮子庄子白大侠?岳父生前对白庄主推崇备至。内人杨绫儿,乃是杨教头独生女儿”,招呼周夫人:“绫儿,快来拜见白庄主”。
他老婆杨绫儿始终满心惊恐,听见丈夫招唤,强慑心神,要向白景泰见礼。而就在此时,忽然传来“呃”的一声人的轻呼,静寂之中,分外刺耳。
此刻诺大一个城镇中除了这五人四马,便是鸡犬这等活物也是不见,怎么会有声音响起。无邪四外张望,忽见清晨的阳光映照下,街角的一具俯卧的死尸正在慢慢的翻转过来。
难道是传说中的僵尸?无邪骇得急忙大叫:“爹爹,你看那里!”大人们见了,也是觉得一股凉意在心底泛上来,从脊背直透到足底。
杨绫儿一声惊呼,用手掩住了双眼,周仁杰弯弓搭箭便要射去,白景泰忙摆手相阻:“且慢,看看是不是留有活口”。
他过去将“死尸”扶坐起来,无邪躲在父亲背后见是个须发蓬乱、全身浴血的男子,细一端量,竟是昨日救助过的那个穷困聊倒的病人。但见他脸上半点血色也无,双目紧闭,触手冰冷,境况比之昨日更是虚弱,若不是尚有一丝时断时续的脉息,已与死尸无异了。
无邪见到是相熟之人,惊慌尽去,跑过去从马背上取来酒壶,白景泰撬开他的牙关,将一壶烈酒尽数倒了进去。
这人在昏沉之中受酒气一冲,顿时清醒过来,还认得父子二人,低声道:“原来是恩公再次相救……”
话未说完,武大少奔了过来,紧紧抓住他的衣领,大声喝问:“你是什么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城中百姓究竟是何人所杀?这客栈是何物所毁?”。
这人努力睁起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睛环视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叫元重,因病困顿于此,幸得这位恩公相助,请来大夫诊治。哪想到凌晨之时,陡然有西夏人攻入城中,城中人大多昏睡,不及反抗就被袭杀。我本病卧于床,西夏人屠城时以为我已死去,侥幸逃得一命”。
周仁杰闻言义愤填膺,怒不可抑:“果真是西夏胡虏所为,不诛尽这等毫无人性的野兽,周仁杰枉称大宋男儿。”急问这名叫元重的病人:“敌人有多少?向哪个方向去了?”
元重低声说:“怕有百十人,屠城后向北去了。有个来救助小人的亲人,也被他们劫掠而去。”
周仁杰叫了声:“我这便杀了西夏人,救你亲人回来。”翻身上马就要前去追杀。
杨绫儿大呼:“杰哥不可莽撞,我俩身负重任,不可逞一时之勇而耽误了国家大事”。
周仁杰厉声高叫:“我们运送‘武经’就是为了保国安民,现在这些西夏狗贼竟敢深入宋境屠掠边民,怎能坐视不理,定要他们有来无回。”纵马出城门而去。
杨绫儿又忧又急,忙问白景泰、武大少:“白庄主、武大哥,你说该怎么办?”
武大少愁眉苦脸的说:“西平镖局有几十个趟子手被杀,我要留下这里善后。”
白景泰则皱眉说:“西夏人有百十人之多,不能让周局主孤身犯险,咱们跟在后面,也好有个接应。”
病人元重突然挣扎坐起,向着白景泰跪倒在地:“小人有个亲人落在西夏人之手,肯请恩公带我去找。”
白景泰无奈,就让无邪坐到了周夫人的马上,他载着元重,也向北追去。经过那间城皇庙时,无邪看那本来就已残破的庙宇更是只剩一片瓦砾,想那宿在其中的黑衣妇人必是凶多吉少了。
这几人耽搁了一阵儿,又是一骑双乘,马奔行不快,向北追出数十里,也不见周仁杰踪影。四顾原野茫茫,莫要说是找寻西夏人的踪迹,便是向前的路径也是难辩。
正在着急之时,白景泰忽指西北方向,说道:“那边有烟雾升起。”
无邪顺着父亲手指方向看过去,正北偏西的远方果有一道黑色浓烟笔直升向天空,历久不散。
白景泰说:“那是边军常用的‘狼烟’传讯之法,若是我猜测不错的话,西夏人的营地多半就在那里。”
众人向着狼烟升起的地方奔近,旷野之中看上去不是很远,实则隔着数十里的距离。骑着马奔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在一道山岗后真切的见到了狼烟。众人怕被敌人发现形迹,将马藏于草丛中,伏在山坡上向下俯视。
只见山下数百丈外,一片胡杨林旁边,燃起了一堆熊熊篝火,火堆四周围着数十个负弓跨刀武士模样的人,正围着火堆默然而立。
这些西夏人在搞什么鬼?忽有一阵风吹过,风中充满着一种焦臭气味,中人欲呕。杨绫儿险些呕吐出来,急忙用手捂住口鼻。
白景泰低声说:“那些西夏人是在焚烧尸体。”
杨绫儿吃了一惊,忙问:“难道杰哥已经与他们接仗?”白景泰摇了摇头,又问元重:“可曾看到你的亲人?”
元重道:“火堆旁边那个穿黑衣的妇人,就是小人的亲人。她伏卧在地,想来是受了重伤,行动不得。”
无邪注目看去,人群围在当中的果然有个黑衣人,虽然距离远了,看不清形貌,是凭这人的白发黑衣,也可断定正是昨日指引他前往‘鬼市’的老妇人。原本以为她已死于城中,原来是被西夏人掳来这里,更加想不到的是黑衣妇人苦苦找寻之人,竟是这个名叫元重的病人。
无邪想让父亲冲过去救她,可是白景泰自忖要想在片刻间杀死数十敌人,救下一个没有行动能力的重伤之人,也是难能,皱着眉头寻思对策。
那群西夏武士焚烧尸体之后,就围在火堆旁边呼喝跳跃,一名汉子除下外衣,举起一柄弯刀,纵声而歌。
无邪只觉这曲调苍凉悲壮,却听不懂歌词。这时伏在无邪身后的元重忽然随着歌声低吟:“登山岗兮四望,野萧条兮莽荡,迥千里兮无家,游民悲其故乡,抚长刀而叹息,泣涟泪而沾衣。”
白景泰转注于他,问:“你听得懂么?”元重低声说:“这是大漠牧人的‘思乡曲’,边塞上很多人都会唱。”
杨绫儿恨恨道:“这些茹毛饮血的野兽又知道什么是思乡情。”
这时那举刀高歌的汉子从同伴手中接过一头在附近捕获的野狼,一刀割断它的咽喉,将血涂在赤裸的胸膛之上。呼喝跳跃的众武士也停下,如他一般除下外衣,将狼血涂于身上。
无邪正在想他们在搞什么仪式,就在此刻,“嗖”的一声锐响,就在那胡杨林中发出一箭,向人群中疾射而去。那名主持仪式的汉子还没有穿上上衣,被这陡然而至的利箭穿喉,哼也未哼倒地而毙。
众军汉大惊,呼喊着披衣拔刀,但那箭势骤急,一发十数箭,连环不绝,火堆旁边的武士们简直就是活动的箭靶子,避无可避,纷纷中箭倒地。
“这许多人同时放箭,难道是官军在此伏击,”白景泰正自疑惑,却听杨绫儿欢呼:“是杰哥的‘暴雨连环弩’,可如十人同时放箭,看你们这些西夏狗贼往哪里跑。”
数轮排箭射过,一骑从林中冲出,白衣白马,正是周仁杰。他一轮快箭,射倒了十七八名西夏人。这时纵马奔来,在马上将背上所负武器接驳成为一杆长枪,一枪便将一个刚爬上马背的西夏武士刺落。
杨绫儿看到丈夫出现,立刻翻身上马冲出胡杨林,未到近前,先张弓射出一弹。
一个西夏武士从周仁杰背后掩至,正要举刀力劈,被这枚遇物即燃的“雷火弹”打中,立时化成一团火焰,惨呼着倒地翻滚。
这群西夏武士原有近百人,不知道因何死了一半,刚刚焚去了尸体,剩下的也有四十几人,正在祭祀死者之际,陡然遭到攻击,还没看到敌人模样已死伤过半。
余者却并不如何惊惧,各持兵器奋力顽抗。只是这群西夏人虽个个凶猛勇悍,但不谙武功,如何会是周、杨这等武林高手的对手,片刻间又有十数人死于刀枪之下。
眼看就要全军覆灭,一名高大西夏武士大吼一声,将手中狼牙棒舞成浑圆,逼退周杨二人,他身后两人乘机攀上马匹,一者向东、一者向西分散逃走。
周仁杰叫道:“想逃,哪有这么容易。”从马背上纵起,越过舞棒武士的头顶,几个起落追到向西而逃的武士身后,一枪将他刺落马下。回首望去,向东逃去的西夏武士已在十余丈外,周仁杰眼看是追不及了,提枪运劲向他掷去。
那红缨枪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弧线,正中奔逃的西夏武士背心,这一掷之力好生巨大,竟将这西夏武士前胸后背贯穿,钉在马背之上。
这边杨绫儿游斗挥棒西夏力士,那狼牙棒极为沉重,西夏力士虽是臂力沉雄,挥舞久了力气消耗,难免露出破绽,被杨绫儿抢进身前,一刀斩断他持棒的手臂。
这西夏力士极为勇悍,一臂断折仍是狂吼着向她扑来,意求同归于尽。杨绫儿从没有遇到过这等悍不畏死的对手,见他满身血污,如受伤的野兽一般扑来,吓得尖叫一声,竟是忘了抵抗。
周仁杰听到妻子呼救,想要回援,距离既远手中又没有了兵器,不禁大为忧急。眼见那西夏力士扑到杨绫儿身前,忽然顿住身形,慢慢软倒在地。是白景泰遥发一记“百步神拳”救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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