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六日的清晨,薄雾还在山间飘荡,玉泉院中院主邵雍以下近百人陪同司马光从院中的通天楼出发,一路向上巡游。
今日已过庙会正期,又是绝早,山间游人香客稀少。从华山脚下到青坷坪,经行的是华山峪道,一路上风光幽静,山谷青翠,鸟语花香,流泉垂挂,令人心旷神怡。
而山间小路曲折迂回,上下未定,道路两旁高峰夹峙,使人未登华山,已初尝登山艰苦。就像这些在玉泉院中修行的众信士,还未开始真正的修真之旅,预科时就已感受到修仙所要面对的迷茫与艰险。
至青坷坪,谷道忽尽,眼前豁然开朗。这里三面环山,地势平坦,林草茂盛,远望浮苍点黛,近观庙宇古朴,让人有种初闻大道的喜悦。
而山路至此突转急上,直入云霄,又令人感受到继续前行的困难,不自禁的气馁。
青坷坪有东西道院和通仙观、太虚庵等庙宇,登山的游人至此,可稍事憩息。
司马光来到青坷坪,笑道:“据说濂溪先生在东道院中修持,我走得累了,要向他讨口水喝。”
东、西道院是华山圣地治道宗院的驻地,东道院主修易理玄学,西道院授黄老治国之术,因其中修行者以“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为宗旨,即修己身,又学治世之道,故称“治道宗院”。
院主正是当世易学大师,为玉泉院信士开蒙的濂溪先生周敦颐,与司马光乃是多年的道友。
大家簇拥着司马光正向东道院走去,忽见对面的通仙观中跑出一群人,当先是个七品官员,远远便喊道:“司马大人,司马大人,下官在此久候了。”
司马光见是华阴县令吕惠卿,驻足道:“原来是吕大人,这般匆忙的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吕惠卿跑到近前,陪笑道:“哪里,哪里,下官听说大人游览太华,特地赶来相陪。还在通仙观中准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特地来请大人观看。”
原来司马光乃是代替天子进香的钦差大臣,京中当朝一品大员,吕惠卿这个偏远山区的七品县令,自然要想方设法的巴结,若能得其提携,升迁指日可待。
所以吕惠卿昨日听说司马光将要游华山,马上连夜来到华山上安排接待事宜,务求搏得满意。
司马光昨日在华岳庙中主持祭祀大典时就对这个笑眼迎人、冷面办事的县令没有好感,拒绝道:“昨日是公事,今朝是私行,就不需吕大人相陪了。”
吕惠卿忙道:“下官还在通仙观中准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特地来请大人观看。”
司马光冷然道:“我向不喜繁文褥节,也一并免了吧。”
吕惠卿接连碰壁,急得直搓手。邵院主见了,考虑他终究是地方长官,华山圣地都是其治下之民,只好出来打圆场:“君实兄,通仙观是敝教仪醮宗院的修行之所,仪醮宗院的斋醮科仪天下闻名,同与看看也好。”
司马光却不开老友的情面,就说道:“吕大人既然准备了,我不去观看确是有失礼数,就请前边带路吧。”
吕惠卿大喜,当先带路,我们随行,来到通仙观中。
众人刚刚踏入山门,突听震天阶的一声响,似乎有千百面锣鼓同时敲打起来。
无邪吓了一跳,瞪眼看去,只见通仙观的大殿前,摆了百面架鼓,每面鼓后站着一人,各自用双手握着弓形的鼓槌,正在击鼓表演。另有锣、铙、疙瘩锣等其他伴奏乐器等在场面后站成半圆形,场面很是壮观。
吕惠卿凑近司马光,在他耳边大声介绍:“这是鄙县独有的素鼓表演,传于上古先民,已有千年历史。它不同于其他鼓舞,不仅富有情趣,而且还有叙事性。有《敬德一条鞭》、《二马连环》、《三战吕布》等等。现在表演的是其中最壮观的《百子擂阵》,说的是武王伐纣时破潼关收雷震子的故事,百人百鼓,阵势宏大。所谓盛世锣鼓,下官准备为套表演,寓意我大宋国势强盛,威风八面。”
司马光点了点头。众鼓者早听了吕惠卿的安排,今日在司马光面前表演都是使足了精神,不停的击鼓、跳跃、翻转,全身使劲,脚下生风,动作舒展,体态优美。但见队伍整洁雄壮,只听锣鼓惊天动地,如千军万马鏖战,震撼人心。
司马光只觉这素鼓不但娱乐心灵,更能振奋精神,比之宫廷中的乐舞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随意嘉许了几句。
吕惠卿大喜,趁热打铁,在素鼓告一段落后,又请司马光到大殿中观赏通仙院内道士的祁福醮。
吕惠卿言道,此次祁福醮专为祁祝风调雨顺,国运昌隆所设,主持此道场的乃是仪醮宗院院主“华阳先生”刘志通,不可不观。
司马光等人随其步入通仙观的大殿内,只见殿中醮坛已经搭建完毕。后为醮坛,高达四层足有一丈五尺高,上面安放着西岳大帝以下各位神灵。
醮坛之上香炉、烛台、花瓶、香筒等供器,香、花、灯、水、果五种供养,朝简、如意、玉册、玉印、宝剑、令旗、令箭、镇坛木等法器一应俱全,一些道众手持铙、铛、镲、铃、鼓、钟、螺、磬等乐器及幢幡,显得庄严肃穆。
前为斋坛,设内中外三层,方广三丈。一位身着法袍的中年道人正在斋坛之上作法焚疏。
吕惠卿又凑到司马光近前,说道:“现在华阳先生正在进表,亦称“化表”,将书写的祈愿的表文呈达天庭,祭告上苍。祁请众圣降临坛场,赐福延龄,先灵受度。”
司马光点头。细看刘志通先口中默念“薰香咒”,行祭礼于司表仙官,以劳动仙官递送表文于天庭。然后虚画符文于表上,以示封缄,再行送表礼,焚表化行。而后步罡踏斗,以示元神飞升天庭,默念表文,禀告上苍。
在踏表之后,刘志通收敛元神,众法师和执事致谢众神,献供,上表结束,退堂。
司马光见这仪醮古朴庄重,亲自捻香束,燃于神像前,以祁求国泰民安。
吕惠卿陪笑道:“通仙观的科醮最是灵验了,每天都有好些信众来此祁福度亡。”
司马光点了点头,忽问:“怎么今日却不见信众来?”
吕惠卿陪笑道:“下官知道大人今日游太华,只怕乡民打搅大人的雅兴,所以决定封山一天,此刻华山除了大人一行以外,并无闲杂人等。大人可以尽情游玩。”
司马光初闻愕然,随即恚怒。他方才还在奇怪观赏难得一见的素鼓和科醮时,怎么未见寻常百姓,原来竟被这位吕大人派人拦在了山下。
司马光见这位吕大人为了取悦上司,竟置万千生民于不顾,不但昏庸,而且人品低下。他对这种人最是不耻,好在修养极好,内心虽然厌恶,口中只淡淡道:“我与吕大人说过了,昨日是代天子拜祭华岳,今日乃是以平民身份私游,大人即不允平民登山,只好回转山下了。”拂袖而去。
吕惠卿拍马拍到了马腿上,犹是不觉,跟上去还连连道:“下官还在北斗坪设立了民间歌舞,各色小吃,大人若是累了,可以去哪里休息。”
司马光走出观门,对邵院主道:“老友,我兴致已败,不能登临绝岭了。”又拍了拍无邪的肩膀,说道:“实在抱歉,我不能再听你讲华山的故事了,希望你有朝一日学成下山,到京城来找我,我们再谈史论道。”
司马光一走,旁人无不抱憾,无邪却是心中大喜。他是受邀为司马光讲解华山圣迹,可是无邪从来都没有登过华山,对华山的了解,全系读了几卷道史,凭什么像昨日一样讲得顺畅。无奈昨晚请沈括恶补了半宿,至今还是头昏脑涨,正发愁如何才能蒙混过关,天幸有这位吕大人前来搅局。
无邪心中窃喜。邵雍却是两头着急,他素知司马光刚直,自称为“迂叟”,决定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他即不能劝说司马光回头,也不能怠慢了父母官吕大人。无奈只得对无邪这些跟随而来的众信士说:“司马相公身体不适,老夫陪他回归玉泉院休息。但吕大人精心布置,不去观赏大为可惜,给你们放假一天,今日可以随吕大人自由在华山各处圣迹游玩。”
众信士欢呼雀跃,全都涌到吕大人身前,纷纷询问:“吕大人,还有什么精彩节目?”“大人,免费观看的歌舞表演在哪里?”“大人,我肚子饿了,听说有各地小吃,布置在啊哪里呢?”“大人,快带我去吧,我们都等不及了。”
吕惠卿却是高兴不起来,他费尽心机,发费巨大的精力和财粮搞这些东西,无非是为了博得司马光赞赏,保荐他升官。只是一般心血全都付之东流,如何还能打起精神应付玉泉院这些无名小卒。
支吾一阵儿:“嗯,这个……那个……,本官也是忽感不适,就此告辞了,各位随意游玩吧。”灰头土脸的下山去了。
众信士没了约束,都是自得其乐,如钱若水这般好热闹的,前往北平坪观看吕大人布置的民间灶火表演,兼饱餐美食;似程氏兄弟这般爱清静的独自到各处寻幽觅圣;如王老志这般没什么追求的或是坐下来休息放松,或是干脆也下山返回玉泉院;也有十几个心机深沉之人,虑及一年半之后预科结束,将从众信士中选拔优秀者入华山圣地的各处宗院中深造,正好趁此机会向各自计划报考的宗院进发,一探究竟。
无邪、沈括、王韶三人聚在一起,讨论何去何从。
无邪说:“我虽然蒙混过关,不必担心为司马相公讲解时露马脚,但也想到华山的各处圣迹看一看,与书本上记载又有何异同”。
沈括赞成:“人说登华山如同修仙,我正想奋力登上华山的绝顶,一揽众山小,找找成仙的感觉,就陪你同去。”
王韶原本更倾向看看歌舞,品品美食,看他们两个都欲登临绝顶,也只好相随,口中道:“要是你们两个登上山去下不来,我也绝不会背你们下来。”
无邪大叫:“笑话,还不知那个胆子小,力气弱,反要我来拉扯呢。”当先快步向山上登去。
王韶笑道:“你敢小瞧我,过会儿你就算哭鼻子,也休想让我背你下来。”紧随其后。
沈括莞尔一笑,抬头看了看天色,天已近午,以三人脚程,要想在天黑前登临绝顶再返回玉泉院,可真有些困难,需加快步伐,也紧随其上。
离开青柯坪,转弯、过桥,上陡坡之后,迎面一方巨石拦路,石壁上篆刻“回心石”三个大字。石后就是又陡又长又窄的千尺幢,百尺峡,势如刀削,天开一线。游人至此常常畏险不前,许多人因而原道返回,因而取名“回心”。
登华山到这里才算真正开始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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