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星依的字对以前的薛凌来说并不陌生。
这么多年过去, 她以为自己忘了。
但在看到扉页上那几个字的时候,她刻意去忘掉的一些细节也变成波涛狠狠地打在她的心上。
她想起那段属于太羲的记忆,记忆里那只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鸩鸟。
又想起以前跟贺星依一起的时候,闲聊会说自己最喜欢什么,薛凌喜欢的东西太多了, 动物都要细分,猫里最喜欢狸花的, 狗的话喜欢长毛狗, 鸟的话喜欢长得漂亮的,要么就是好玩的。
贺星依倒是特别认真, 思考了一会说:“我喜欢鹤。”
薛凌当时就笑了,“你现在可不就是贺么。”
“那不一样,”贺星依嗔怪的样子都没什么凶气, “就是感觉那样特别好,会被人一眼注意到, 有种……不合群的合群吧?”
“真深奥。”
薛凌懒得去仔细想, 把面前红豆芋圆冰往前一推,“吃啦。”
现在想来,一切好像冥冥之中早注定好了。
这本泛黄的日记, 一句“孤鹤从来不得眠”看得她眼眶酸涩, 一时之间胆怯翻涌,竟然不敢翻下去。
贺星语自然是能看出她的犹豫。
贺星依走的太突然, 她留下的东西几乎都是贺星语这个妹妹整理的。
按照霜承的习俗, 未成年就死去的孩子所有的痕迹都要处理好, 不处理好会影响到来生。
这种到底真的假的无从考证,但出于对亡故之人的尊重,大家也都会照做。
衣服烧掉了,书包考卷都处理掉了,这几本从上锁抽屉里拿出来的日记本,贺星语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选择藏了起来。
她到现在还记得贺星依深夜给她发短信的犹疑。
那时候她也年纪尚小,对这种感情嗤之以鼻的同时满脑子都是读书,压根解答不了她姐的任何问题。
少女情怀在贺星语这里是一潭死水,等遭遇了亲人离世之后,这点贺星依的的犹疑又压在了她的心上。
直到现在,哪怕她已经有了固定的伴侣,还是不太懂扉页上这句话。
她那个没什么脾气的姐姐,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把这句表达思念的话写在每一本的扉页上呢。
明明她喜欢的人,一直就在身边,又有什么好思念的?
不过等她走后,在看这一句,贺星语又觉得酸楚。
像是隔着生死的那扇门,宣告她姐的不想去死。
“薛凌,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薛凌已经合上了日记本,放回了那个纸袋里。
她的手捏着提手,捏得很紧,听到贺星语这句话,像是被对方突然客气的口吻惊到了,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你有喜欢过她吗?”
长久的沉默。
贺星语的果然卡在喉咙里,愣是发不出声音。
她原本觉得贺星依的生命短暂是短暂,但起码和她的十六岁相比,精彩很多。
谈恋爱,逃课,做喜欢的图片,每天都有期待。
但现在看来,又匮乏得让人如鲠在喉。
“有。”
她听到薛凌说。
“但……”
薛凌的眼神有点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根本不可能跟贺星语说出“其实贺星依变成另外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这种话。
这个‘但’后面跟着有些长的停顿,最后才绵延出后半句的——
“这种喜欢,可有可无,对于当时来说,仅仅是她出现了,她刚刚好,就刚刚好地一起了。”
“现在去想,更不纯粹,我欠她,我对不起她,导致最后一点喜欢也没了。”
薛凌的喉咙有点疼,她的话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的那种,又像揉着沙子,让贺星语觉得刺耳的同时又觉得悲哀。
很难理解,又很好理解。
她到现在这个年纪的经历都没觉得负重,偏偏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她都觉得薛凌背负的太多,她和自己亲姐姐之间的关系,早就不就是年少时的蹦蹦跳跳的大闹,而变成了责任。
对面这张脸的轮廓由当年推门看到的眉梢眼角都带着元气的模样变成了浸染颓气的疏冷,清楚地昭示着这段对双方的折磨比起皮囊,磨得更多的是心。
“我知道了。”
贺星语叹了口气,她低头喝了一口茶,长开之后的脸还是和当年很像。
她的女大十八变,变成周身锋利的气质。
薛凌看了一眼,最后低下头,也喝了一口已经温了的茶。
“对不起。”
薛凌诧异地抬头。
贺星语看着她,认真地说:“这些年,不光是我父母,我做的也太过了。”
她的抱歉非常真诚,薛凌听了之后也没什么感觉,她摇了摇头,“我习惯了。”
贺星语不知道怎么表达,变成了一声沉沉的唉。
“我觉得,如果姐姐还在的话,她肯定不愿意你这么自责的。“
贺星语说。
“但愿吧。”
薛凌想到郑梧期的样子,她觉得对方捉摸不透,每一个举动,都透着矛盾。
“那我先走了。”
薛凌耳边还是贺星语斩钉截铁的“她肯定”,她觉得刺耳,又觉得难过。
纸袋被拎起的时候带起沉闷的声响,薛凌说了句谢谢,拉开门走了。
贺星语出来的时候发现对方不见了。
账也结了。
前台还有点兴奋,小声的问她和薛凌是朋友吗。
贺星语摇了摇头,“就是认识而已。”
前台一脸不信。
贺星语没再多说,她也走了。
本来就不是朋友,但也不是仇人。
只不过是世界上我最亲近的人最喜欢的人而已。
故人长绝,空留生者念念不忘。
小夏接到薛凌的时候明显感觉薛凌心情不太好。
她想问问发生什么了,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送我回家就成。”
薛凌看出了她的犹豫,说了一句。
“哦……”
到了之后薛凌拎着纸袋进了楼,电梯里只有她一一个人,家里当然也只有她一个。
沈鹊得六点多才下班。
她从冰箱里拿了块昨天机场带回来的蛋糕,坐在地毯上吃。
朋友圈里祁从心在晒她和家人一起做的烙饼,老郭已经回了老家,正在进行大扫除。
薛凌翻了翻相册,又看到了之前扫描的那张半张卷轴。
明明没多少字,她看了很久,最后平静地往嘴里塞了一口奶油。
傍晚的时候拂尘寺寺门关闭,游客都陆陆续续地走远,谢如苍坐在钟寺顶上的露台上,看着夕阳洒在这个小城上,看着落日熔金落在潋湖,湖面上有小舟荡过。
这个城市无论怎么发展,都改不了千千万万年就注定了的慢节奏。
她平凡的面容上因为有个胎记而稍微有了点标识,秋风拂面,把她的发丝往一侧吹去。
这个时候有人在下面喊她:“谢寺!”
谢如苍往下一看,她的员工指了指办公室,“有您的电话。”
“转到我手机上就好了。”
她说,说完伸手到兜里去捞手机,没想到捞了个空。
“我手机呢?”
“也在办公室呢。”
“哦……”
谢如苍叹了口气,“你都不会机灵点帮我拿过来?”
穿西装的男人甩了甩拂尘,“我哪敢啊。”
谢如苍翻身跳下二十多米高的钟寺,轻盈地落地,晃晃悠悠地去了办公室。
“喂?”
她回拨了过去。
拂尘寺的电话其实有两个分截。
闭寺之前是正常的电话,咨询的那种,五点半之后自动切掉这个频,连号码都变形,一般人很难打进来。
能打进来的,自然都不是什么普通人。
“我还以为没人接呢。”
那头传来薛凌的声音。
谢如苍笑了一声,“不好意思,刚才看风景去了。”
“霜承就那点东西,有什么可看的。”
薛凌说。
“每分每秒都不一样啊。”
谢如苍坐在靠椅上,“不知道薛大明星今天有什么事儿呢?”
“来求帮助。”
“能被神仙求助那真是太荣幸了。”
谢如苍的声音也没什么辨识度,很容易让人忘掉,只不过人看上去比较好说话,倒是稍微在记忆里添了点特征。
“是这样的……”
薛凌面前的桌上点了一支一线香。
这个方法还是她从揽星的藏书里看到的。
揽星被人趋之若鹜的原因其实有一半是因为藏书,薛凌整理的爷爷的杂书还有她爸的那些收藏,价值也不会低,和尤西真商量关店的时候薛凌顺便整理了一下,带了几本回来。
本来有些事情想问谢如苍的,人不在霜承,居然误打误撞找到了这个看上去玄乎的方法。
还有用。
谢如苍本来端着一副随随便便的模样,越听薛凌说,她的神色越凝重。
她担任‘寺’这个职位到底多少年了她自己也算不清楚,但能让她认真的事情真的没几件。
浮莱之匣算一个。
拂尘寺的责任,没了肯定得推波让沈家人找到。
被妖门隔绝流离人间的小妖算一个。
毕竟拂尘寺一开始就是做这方面登记的。
等她在郑梧期的帮助下真的记起了所有,也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从前她想知道自己是谁。
现在知道了,但肩上的责任还是没变,顶多是知道到底是谁给的而已。
薛凌作为赋予她生命的那个人重要的人,她自然是多加关照。
毕竟对方来头挺大。
但现在这个人的想法太太过大胆,让她的“你疯了吧”差点脱口而出。
“不行吗?”
薛凌翻着手上的书,这本一次都没借出过,也得亏是这样,不然估计把别人吓死。
她爷爷是一个见识多的人,从看什么书上就能窥探一二。
大逆不道,有违天理的好像最为喜欢。
“行。”
谢如苍手翘着玻璃台面,办公室就在佛堂下面中空的未知,四周宝相庄严,她却在和薛凌讨论大逆不道的事情。
“你决定了?”
“嗯。”
薛凌的目光落在手上泛黄纸本上印刷都要淡退的字句上,还有她爷爷可爱的批注——
“哪有人会这么做的,我不信。”
但他估计没想到自己孙女居然真打算做吧。
“换命添寿的后果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
“你这样……她会同意吗?”
“我一直是个自私的人。”
薛凌笑了一声。
“那我又为什么要帮你呢?”
谢如苍反问。
薛凌用勺子刮完最后一点奶油,塞进嘴里,“因为你想找的人,只有我能找到。”
“你有什么目的?”
谢如苍一向知道薛凌的聪明,神明转世,在皮相上就高人一等。
“我这辈子的妈,你让她和我爸见一面吧。”
薛凌叹了口气,她多出来的记忆里藏了太多的讯息,她一个个去捞,也听不容易的。
“弯弯绕绕的,真不自在。”
“一个月后吧,我这边要处理的事情真的很多,到时候我回霜承。“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