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声音很熟悉。
像是撕破薛凌擅自封闭的记忆, 硬生生地灌到她的耳朵里。
她的手腕还被握着, 苍白的面容和她面前这个人不相上下。
其实还是薛凌看上去更像个人。
眼前这个贺星依, 像个摇摇欲坠的纸人。
风很大,也不知道这个地方的风到底来自哪里。
薛凌看着这张似乎凝固在十六岁的脸,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
谢如苍看着两个人脚下只有薛凌的影子,没有说话。
“疼不疼啊。”
贺星依说话永远是轻轻柔柔的,有时候薛凌觉得这个人根本没有生气的时候。
因为她生气都是软绵绵的, 百依百顺, 一离开视线, 她都怕对方被别人欺负。
这种想法曾经被尤西真笑了好久。
“也只有你欺负她了吧。”
也是。
一直都是她欺负贺星依。
到死也是。
抛开那她其实并不想承认的上辈子, 她觉得贺星依只是一个纯粹的人。
伤口愈合,薛凌也不惊讶, 她望着那还在熊熊燃烧的狮口, 说了句不疼。
又要重新开始。
她转身还没往前走, 又被贺星依拉了回去。
薛凌猝不及防地踩到对方的脚, 触感却很奇怪。
像是踩到了一块纸板。
她讶异地低头, 看到的就是瘪下去的脚。
这个贺星依的打扮就是当年要和她一块出去的打扮。
只不过衣服没染血, 看上去干干净净,她的神情也是。
注意到薛凌的目光,贺星依缩了缩脚,冲她笑了一下。
很熟悉的笑容。
有一个梨涡。
“别去了。”
贺星依说。
“不行。”
薛凌没回头, 她很固执, 明明整个人看上去都是摇摇欲坠的。
“你这样, 她知道会恨你的。”
贺星依拉住了薛凌的手, 她自己现在其实也没什么力气,毕竟郑梧期的身体已经失去了生命力,强行把魂魄转移到这具绘成的躯体上损伤也很大。
但即便这样,她也非得拉回薛凌不可。
她不敢说她了解太義,但作为贺星依陪伴在对方的那段日子,也足够让她了解对方个七八成。
少年的心性长大了能掩。
从少年可以窥视未来,但从未来,却没办法窥探少年。
越长大越会伪装,谁都是。
薛凌一直是一意孤行的人。
在知道了前因后果之后依旧没什么顾忌,知道了最后一把钥是谁之后也没动静,郑梧期就了到了她会做这样的决定。
她很羡慕,又觉得难过。
无论她是鸩,还是郑梧期,还是贺星依,都不会希望对方死去。
当年那把诸神剑的力量几乎毁天灭地,她抱着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梦想挥剑,但没料到芩藏会动用一半神力救太義。
但太義的神魂撕裂重组,也再没有化神的能力,反倒和鹊一起进入轮回,变成了凡人。
现在如果让她燃烧自己的命魂给沈鹊续命,那她就会真真正正地消散了。
以前那么想让对方和沈鹊生生世世分离,现在倒是没这么强烈的念头。
她其实一点也不想做鸩。
记忆太苦,片段式回来的记忆全都是求而不得,全都是倘若如何如何。
没用的假设,绝望的哀嚎。
但这也是她的一部分,躲也躲不掉。
有时候灵魂好像被一分为二。
一个是上古那只因爱生恨的毒鸟,另一半是和贺星依的记忆融合在一起的郑梧期。
其实郑梧期一直是贺星依,只不过身份变了。
就不纯粹了。
如果不是的话,遇上薛凌,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窥探了。
鸩是得不到就毁掉。
贺星依是挣扎地去观望。
这样的性格犹犹豫豫,完全不会把自己放在心上,第一位永远是薛凌。
她人生里最大的出格,就是临终前的恨,和鸩的爱恨契合,引得同源的钥锁住薛凌的眼眸,企图让对方只看到自己。
却也因为那点恨,让薛凌看到的都是死亡。
充斥着恶意。
郑梧期不过是容纳贺星依的躯壳,放大了恶意和艳羡,一下克制一下出格,但依旧犹豫,又义无反顾。
“她不会的。”
薛凌说。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肯定沈鹊不会恨自己。
大概是因为沈鹊的性格就是这样吧。
她永远会往好的那边想,如果薛凌死了,她也会活下去。因为她知道恨着活是活,轻松的活是活。
她天性如此,本应该轻松活着。
像太義记忆里的那只鸟,向往人间的热闹,总分不清好人坏人,总想着打破屏障,彻彻底底地融入。
“也是,她不是我。”
贺星依低头笑了笑。
这句近乎耳语的话传到薛凌耳里,又像是一把生锈的刀,精准地捅进了她原本已经千疮百孔的心。
“你……”
薛凌觉得喉咙有点痛。
“你是想我和你一起去死吗?”
这句话藏在她心里太多年,以为没有说出口的机会,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天。
“当初想,现在不了。”
贺星依的脸很苍白,“那时候只是不甘心,跟你在一起的时间好短好短……可是我死了以后,你还有好长好长的以后。”
她的手还死死地抓着薛凌的手,不让对方有机会重新割一道口子。
“后来我变成郑梧期醒过来,才知道那个时候钥已经进了你的身体。”
她眼睛很酸,但是纸做的躯体没有眼泪。
“后来你的那场车祸,潜伏在身体的钥才彻底开始发挥作用。”
她咬着嘴唇,抬眼看向薛凌。
“我的情绪时好时坏,嫉妒、怨恨是常有的,鸩的记忆一直在影响我。恨你在我死后还是那么耀眼,喜欢你的人还是那么多。”
她伸出手,想去摸一摸薛凌的脖颈,但薛凌退开了。
也挣脱了她的手。
“那里也是,我做的。”
薛凌知道她在说什么。
知道了这么多,她还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最后叹了口气,“无所谓了。”
困扰她多年睡眠的那些血腥画面,崩坏她事业的嗓子,都没让她一蹶不振。
现在真相摊在她面前,她也不想追究了。
有些事情熬到头,才知道其实没那么痛苦。
她现在最痛苦的是沈鹊的以后没有她。
之前说了那么多的一辈子,又把人家给骗了。
“你都不生气吗?”
贺星依问。
薛凌弯腰捡起地上的刀,在自己手腕上比划了几下,似乎在找刚才的位置。
“没什么可气的。”
刀锋沿着细腻的皮肤破开,“你是小鹤的话,我对不起你,你的恨意我全盘接收。”
“是我约你出来,是我叫你走过来的,所以贺星依恨我,让我被钥选中,让我唱不了歌,我都接受。”
“我欠她的。”
她的手伸进狮子头顶,汩汩的血往下倘,火光映着薛凌的面庞,全是无畏。
“如果是妖王,如果是鸩,这种恨,应该是太義来决定。即便我是她,但过了千千万万年,沧海桑田,我也没资格去替她做决定了。”
她自己的爱很欢喜似乎都被火光炙烤,剩下的全都是作为神的无悲无喜。
瘦削的身体站在狰狞的图腾前,前方是鬼城的灯火,血液被火光包裹,又像是灵魂被炙烤。
薛凌的额头都是冷汗。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的神情又陡然温柔起来。
眼看着她的身体都要变得透明,贺星依叹了口气,她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了狮口,伸手接住了薛凌淌下的血。
她是纸做的躯体,靠近的时候身体就被灼出了几个洞,看上去有些可怖。
“薛凌。”
她的手几乎要被焚尽,躯体被火光充盈,像是一个发光的空壳。
“我原谅你了。”
大概是觉得这样说不对,她换了个说法,“贺星依原谅你了。”
她朝薛凌笑了笑,有点羞涩,一如贺星依当年第一次见到坐在沙发上调音的薛凌的笑。
就在这个瞬间,薛凌体内的钥冲了出来,进了还没合上的浮莱之匣里。
五钥聚齐,一时之间蓝光四溢。
谢如苍见状,强行中断了薛凌燃寿续命。
薛凌有些摇摇欲坠,但一边站着的贺星依已经倒在了地上。
她本来就是一个纸做的躯壳,倒在地上也没有生息,一阵风就能吹走一样。
“这个躯壳……”
谢如苍看了看被灼出洞的躯壳,“那郑局长的身体……”
贺星依的眼眸半阖着,摇了摇头,“早凉了。”
她说得轻巧,完全不像是把自己剥皮剜心的人。
薛凌的喉咙像是被塞了一团生铁,隔了好半天,她才问了句为什么。
“我的愿望,郑梧期的愿望,都是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郑梧期本来就有提笔凝物的能力,特殊编制事务局的不少编外人员其实就是她画出来分了妖力的纸人,有时候会出出外勤。
就像那时候去舒棉那里处理事务的双胞胎。
但这样的事她不常做,消耗太大。
她的房间其实有很多贺星依的画像,她想变回去也很容易,但又忍不住抱有我换了个模样薛凌会一眼认出她的幻想,所以又搁置了。
但画得再像,真正的贺星依的躯体早就变成了沙土。
在意识到薛凌想用自己的命给沈鹊续命的时候,她才真正感受到了尽头。
既然五钥聚合对谁都有好处,那就聚合吧。
这场对她来说反复论证又推翻的行为,到头来,终究还是一如最初的预料。
她想五钥聚合,打开妖门,让流落在外的妖回归妖界,但她自己就灰飞烟灭。
要么夺回自己的躯体,重头开始。
开还是不开,一直反复在她脑子里抉择,让沈鹊知道自己的使命,推波助澜又强加阻挠。
她想活,但不能和薛凌在一起的活,都不是活。
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吧。
灰飞烟灭,也好。
没有生生世世的轮回,也不用像鸩那样饱受孤独,一了百了。
“你也知道不可能吧?”
贺星依笑了笑,她的脸上都被热火烫出了小洞。
“我其实心里很明白的,但就是不甘心。”
“我做过很多错事,但也一心一意的想在你身边。”
五钥的聚齐,终究打开了尘封千年的妖界之门,谢如苍无暇顾及她们,她在紧急通知拂尘寺的安排他们寺里的小妖,以及借取力量让里面的妖出不来。
这片天地都被蓝光笼罩,纸做的躯壳被薛凌抱在怀里,轻得像是没有重量。
“如果……如果……”她的妖躯在妖门打开的一瞬间化为这一地蓝光,撑着躯壳的妖力也所剩无几,声音越来越轻,“如果我只是……只是贺星依就好了……”
“当贺星依真好……”
纸做的躯壳开始被蓝光侵蚀,贺星依企图伸手摸一摸薛凌的脸,但还没碰到,就消散了。
“我好羡慕她啊……”
最后一句,很轻很轻,薛凌还是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