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色蓬的骡车拖拖沓沓的驶往皇宫,蓬外一侧挂着一支木签子:正黄旗孔目克图之女伊喇氏。我坐在车里,一阵阵发冷,北京春天的清晨还是很凉。我靠窗口挪了挪,轻轻掀起帘子一角,天空是深灰色的,微微泛着一层乳白。快要驶进地安门了,接着,我知道待选的秀女都要到神武门外等候宫门开启,我仿佛已经看见,巍峨的神武门吱呀一声,缓缓敞开。
我拿出别在衣襟内侧的一面小铜镜,很精致,下方的小把手上还镶嵌着一小块白玉。这是琬珊送给我的礼物。我依然记得,前天晚上琬珊红着眼睛对我说,这镜子是一对的,我一面她一面,想对方了就拿出来看看,如果有一天再也不能相见,那么这就是一生的念想了。呵呵,这个傻丫头。几个月的相处,我是真心喜欢这丫头,真心把她当自己的小妹妹。琬珊,我们何时再能相见呢?几年后,你也会像我一样,踏上这骡车走进自己未知的命运里吗?
我端详铜镜里的少女,一身月白色的旗装,简单却精致,袖口绣着我最爱的玉兰花,绣工极好,仿佛能嗅到玉兰的清香。发式是统一的简单发髻,头发上没有一支钿子也没有一朵珠花,仅有一支羊脂白玉的簪子显示了我对此行的重视。
略施粉黛的脸,清丽不艳俗,宛若秋水的眸子里闪着波光。我不禁感慨:才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柔和灵动的美已经取代了初来时的略显稚嫩,再过几年,应该会更美的吧。
我忍不住再一次掀帘而望,天空已经呈现鱼肚白。我置身长长的队伍中,看不见头也看不见尾。心跳开始加快,竟然有好久不曾有过的紧张感。我嘲笑自己,明明已经知道结果,如此岂不可笑。
“筝儿,此去定要谨言慎行,莫要挂念家里。自己要千万珍重!”阿玛不忍道,满含愧疚与自责。其实他大可不必。不管迎接我的将是什么,我都会接受。无非也就是那几种命运了,如果清穿小说都比较写实的话。
“沁儿”钮祜禄氏轻轻拥住了我,我愣了几秒,抬手与她相拥。我明显感觉到她的惊诧,连我自己也有些吃惊。我想,这是最后一次了吧,最后一次……拥抱还是相见?
良久,她撤回身深深地凝视着我,“别怨我。”
“不会。”
“真的?”
我点了点头。
“这羊脂白玉簪是我的陪嫁,你这一去孤身一人,我希望它可以陪着你。”
我又点了点头。
“琬珊那丫头不肯出来……”
“我知道,我,我祝她幸福。”眼中泛起雾气。
“时辰不早了,上车吧。”阿玛红着眼睛转身去交待车夫。
我扶着梅香的手上了车,“谢谢你,梅香。”好像除了谢谢,我不知道还能对她说什么。
“小姐,保重!”这次梅香没有拒绝我的感谢,也许是被泪水哽住了。
钮祜禄氏快步走近,欲言又止。我还是第一次看她这个样子,在我印象中,她是个多么自信从容的女人。
“我料想着,以八……他的品貌才智,断不会辱没了你,今后如何就看你的造化了。”她还是说出来了,以别人不闻的声音快速说道。
原来是他!待人和煦、温润如玉的八贤王?那么,这就是他们的决定了。我曾不止一次的猜想,他们到底做了怎样的安排,也想到过这位有名的八阿哥,只是没想到,现在亲耳听到,还是免不了的震撼。原来我距离历史如此之近!
我得庆幸,幸好他们没有把宝押在那伟大的千古一帝身上。说实话,我真的没有兴趣去参与宫墙内的争奇斗艳、尔虞我诈。不过可惜,宝押错地儿了。我深深地环视每个人,最后,我定神看向钮祜禄氏。
“谢谢您,额娘。”黑色的眸子对上茶色的眸子,我想,这一别,不知还能不能再见。这声额娘是发自内心的。只是当时不知道,这一别就是一生。
骤然停下的骡车打断了我的思绪。是到了吗?打起帘子,天空果然已变得透明。巍峨的宫门就在眼前。正黄旗的参领早已排好了本次参选秀女的顺序,等一下我就要跟本旗的秀女们进入皇宫。
有人来唤我们下车,我整了整衣襟,深吸了一口气,款步下来。只见黑压压一片都是穿着旗装的少女,身形各异,却都是一色的青春朝气。想来,最大的也不会超过十七岁。万恶的封建社会啊!
我们开始鱼贯走进神武门,顺序则是方才排车的的顺序。我暗自庆幸,因为选秀要根据满蒙汉八旗的顺序进行,还好我是满族正黄旗,可以排的靠前一些,反正结局已定。我不禁打量起这些同行的秀女们,略略扫了眼我周围的女孩们,却没发现哪个出挑,均是相貌普通。我依稀记起以前看过的一些清穿文,几乎都把选秀比喻成现代的选秀海选。实在是太不写实了,至少我这样认为。肃穆的皇宫自有种威严,使得气氛很是压抑,秀女们相互不认识,低头走自己的路,只听得簌簌刷刷的衣摆声。
我一直想要来北京看看,看看故宫,看看圆明园。现在,我竟真的来到了北京,来到了皇宫,只不过是三百年前,只不过是这种方式。
置身紫禁城,感觉自然不同,那种皇家的高贵敦肃是用言语无法形容的。紫禁城与我想象中不同,跟影视剧中的也不同。以前一直认为它是彩色的,现在发现原来是黑白的。庄严的氛围让我明白,我确实来到了三百年前的皇宫,不是做梦,不是在某个剧组里。来了这里将近半年,这是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真实感。
七拐八绕之后,我们被太监领到一处院落,我想最初的选拔应该就在此进行吧。果然,走马观花似的的一番看选,已经有大半被撂了牌子。我拿着表明我身份的木签子,像木偶般跟着人群呼啦啦这边,呼啦啦那边,外形、声音、肌体、文化程度……我承认我走神了,我想起了学校查体。
一番折腾下来,我被意料之内的留了牌子。接下来,就该由后妃们看选了吧。听太监们说,今天只看选两个旗,我又一次庆幸。
我与本旗的几个姑娘由太监领至御花园,这次的看选就在这里进行。不愧是皇家园林,我看傻了眼,虽然还不到姹紫嫣红的季节,但是依然满园□□,有太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有几个秀女像我一样,感叹这景致的美好;有几个似乎很紧张,始终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有几个似乎对这些都不在意,眼神清冷高傲。我想,这些女孩都是出身名门的格格了。方才就听说了,排在前面的都是宫里妃嫔的亲戚。我整了整衣领,很想拿出铜镜照照,希望我现在状态还好。
“姐姐,轻声些吧。”脆生生的声音飘进我耳里。一位着水蓝色旗装的少女袅袅婷婷的站在我的左前方。我看着她的侧影,只觉安静祥和。她嗔怪地看着旁边那位穿宝蓝色旗装的少女。水蓝色少女算不得美,只是清秀,周身却有种天然的安宁之感。宝蓝色少女浓眉大眼甚是明艳,但这身华服使她看上去冷硬了些。
“怕什么,我最见不得你这副样子,咱们满人女儿不输男儿,干什么说话得哼哼唧唧的!”宝蓝色声音又亮又脆,说起来自有股气势。我不禁欣赏起她来,果敢自信的气质让我仿佛看到了三百年后的女孩。
“这儿可是御花园,姐姐收敛些吧。等会子见了娘娘们,看你还厉害不厉害。”
水蓝色含笑道。她们这一动一静,一刚一柔,待在一起说不出的和谐。
“我可不像你,我阿玛又不指望我做娘娘。倒是你……”
“姐姐这张嘴是真真儿的不饶人!”水蓝色羞红了脸,急忙打断了宝蓝色。
我望着水蓝色少女泛起红霞的脸,一时失了神,原来,多普通的脸也可以因为希望与憧憬变得美丽。
“快,快,赶紧儿着点。”有个尖细的声音传来,是太监在催促将要上嵌遴选的秀女。我望望前面,轮到我还早。这批秀女里,我身份低,年龄小,自然排的往后。等会就要见到康熙的妃嫔了,我不禁一阵激动,毕竟要见历史人物了。等一下,哪位娘娘会把我刷掉呢?应该是八阿哥的生母良妃吧!良妃,良妃,又有着怎样的故事呢?
黑夜中又一次醒来,这一夜总是睡不安稳。还是伊喇府上那静谧的小屋适合我,原来那里已经有了家的感觉。躺在皇宫中的某间厢房里,静得可怕。原来,此时的我是这么的害怕孤独。
脑中总是浮现白天甄选时的情景,总看到那五抹依稀的色彩。
我们六人一排被带到了参加甄选的妃嫔面前。一共有五位贵妇人,她们一字坐开。 我低着头,却忍不住略略抬了抬头,想要看看这些近在咫尺的历史人物。心脏怦怦直跳,竟有种并非来自于选秀的兴奋与紧张。
“奴婢正黄旗伊拉齐氏、郑佳氏、舒穆禄氏、富察氏、伊尔根觉罗氏、伊喇氏给各位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起吧,都抬起头来瞧瞧。”带着些许温和慵懒的声音道。
我深吸一口气方才缓缓抬起头,我知道即便抬起头也应该垂下眼,在这个时代,如果直视主子是大不敬。可是,好奇与兴奋终使我逾矩了。我飞快地扫视了一下这几位娘娘,第一印象只有雍容。帝王的女人们,气度果然不同,气场明摆在那了。我极快地垂下眼,暗自捉摸哪个是雍正皇帝的生母德妃,哪个是八阿哥的生母良妃。
“姐姐们瞧瞧,好出挑的模样!”那个慵懒的声音多了丝喜悦。
“可不是吗,都生的好齐整模样呢。”这声音与那慵懒不同,清亮利落。
我轻轻抿了抿嘴角,看来我刚才那小小的一瞥没被发现。
“姐姐们意下如何?”居中身着亮紫色的贵妇缓缓开了口,征求其他几人的意见,却又不等人言语,又道:“这几个着实不错,我看就都留了吧。”声音又恢复了先前的慵懒。
“正是。”清亮的声音随附道。她坐在正中左侧的位置,身着玫红色旗装,显得与众不同,甚为明媚。她旁边的那位身着宝蓝色旗装,高贵典雅。我不禁想起方才遇见的那位宝蓝色少女,相形之下,这位娘娘更适合如此华贵的装扮。只见她微微点下头,表示赞同。
“德妃姐姐意下如何?”居中的贵妇又开了口,征求她右侧的贵妇。原来,她就是德妃,雍正皇帝的生母!她着鹅黄色袍子,既高贵又娇俏,别有一番妩媚,只是不敢细看,五官看不真切。突然,两道水一样的目光直射过来,清冷不含温度,就这样直直的盯着我,这位德妃娘娘发现了我跟随的目光。我慌忙低下头,果然,这位为康熙生育了六个孩子的女人不简单。锋芒又犀利!只是,这目光似乎包含了更多的内容,比如震惊和……慌乱。
“德妹妹?”
“德妹妹?”
“贵妃妹妹所言甚是,如此甚好。”德妃正色道。似乎,她已经走出了刚才的复杂情绪。只是,我不明白,我会让她反应如此之大。
“那就都留了吧。”贵妃淡淡的开口,似乎有一丝不悦。
“留牌。”太监高喊。
我混混沌沌的跟着太监不知在往哪里走,下台阶时一个踉跄就要摔倒,幸好旁边同行的一个秀女扶了我一把。这一摔使我回到现实中,这么说我被留牌了?事情好像没有按照预定的情形发展,难道是阿玛没有打点好,还是八阿哥根本不领阿玛的情?我无从得知。
此次留牌的秀女都被带往了储秀宫。算来,正黄旗留牌的秀女仅有八人,镶黄旗到有不少被留了牌。我的厢房隔壁就是一位镶黄旗的秀女,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水蓝色少女。没多少时候,我们便相熟了。她与我都是安静不张扬的类型,相处时倒也惬意。她有个很美的名字——沄漪,与我同岁,阿玛是四品文官。想来也算是有头脸的小姐格格了,她到不在意我身份低,与我相处的甚好。沄漪告诉我,今天看阅的几位娘娘分别是贵妃佟佳氏、德妃乌雅氏、宜妃郭络罗氏、惠妃纳喇氏,还有良妃卫氏。想来居中的那位贵妇就是贵妃了,玫红色明艳的肯定是宜妃,德妃早已知晓,那端庄的宝蓝色定是惠妃无疑了。那么,德妃旁边那位着浅绿色衫子的就是良妃了。怪不得,她的存在好似无足轻重,在考虑要不要把我们留牌时没有人在乎她的意见。我回想白天的情形,依稀记得良妃好似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依稀记得她急急得看向德妃,德妃却若有所思的愣了神,看向了远处。
沄漪对于我完全是像对待自己的姐妹般处处提点。我不禁红了脸,想我比人家大那么多岁,竟然还在享受做妹妹的感觉,是不是有些不道德?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心下惆怅,不过认识了沄漪我还是感到很安慰。毕竟,她应该算是我在这个时空里的第一个朋友。
外面起了风,我裹了裹绸面棉被,咧了咧嘴角,自嘲的笑起来。跟沄漪聊了那半天,竟不知她姓什么。倒是知道了那宝蓝少女的身份,她姓伊尔根觉罗,名诺娅,镶黄旗人,阿玛是二等护卫。我翻身而卧,希望接下来是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