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白头吟

9.(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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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半夜里,颜洵起了低烧,宋隐心中担忧,再无他想,只一遍遍为他敷冷帕子,如此到天色放明,才终于褪了热。

    天刚亮,韩公许便端了一碗白粥,一盅药汤推门进来,见他守了一夜,不禁道:“你一夜未眠?快去用过早膳歇上片刻吧,我在此处守着便是。”

    他虽处事稳重,是个可托之人,但照顾心上人的事,任谁也不会舍得假他人之手。

    宋隐略带疲惫,仍打起精神,向他道:“谢过韩兄好意,不过小颜一会儿醒了,还有许多喂药换药一类的琐事,我们自幼相识,做起来方便些。”

    韩公许叹道:“人生可得挚友若此,夫复何求!二位兄台的情谊,真令我艳羡不已。”

    宋隐此刻无心与人多加言语,只淡淡客套了几句,便送他出了门。

    韩公许刚出门,颜洵便轻咳几声,幽幽转醒过来,宋隐忙扶他起身,喂他喝了几口水润喉,待他略清醒了些,才端过药盅,一口一口喂他进药。

    颜洵尤自迷迷糊糊的,药匙伸过来,他便张开嘴,喝下大半碗,似才觉出苦涩,皱起眉头哑声道:“人说以形补形,伤到腿脚,烤根羊腿来吃便好了,喝这些苦药又有何用?”

    宋隐见他苦着脸抱怨不止,倒放下心来,不禁微笑哄道:“等你喝完药,我便找人去烤根羊腿来,给你好好补一补。”

    待喝了药,宋隐又喂颜洵吃了一小碗白粥,才扶他躺下。

    宋隐一夜未眠,却不放心回自己屋中去睡,索性在颜洵床边支了张小榻,日夜守着他,喂药、敷药、换衣、擦洗,事无巨细地亲自照料。

    第二日晚膳时候,他还竟真的弄来一碟签羊肉,外加几样精致的清粥小菜,颜洵方尝了一口,便脱口道:“这是明月楼的菜肴?”

    宋隐微讶:“你嘴巴越来越灵了,一口便能尝出?”

    颜洵却比他更是惊讶,书院远居深山,人迹不至,除却旬假,学子俱不能离开半步,宋隐却总有各种法子弄到城里的菜肴点心,平日只见他专心读书,不问它事,倒不知他还有这许多的门道。

    “上次你说是岳老伯替你捎来的,这次又是谁?他前日刚下山采买过,总不会今日又去。”颜洵惑道。

    “还是岳老伯,”宋隐淡淡道,舀了勺粥喂给他,“你近日胃口不好,我托他特意下山一趟,买来给你解馋。”

    颜洵闻言愈加惊异不解:“岳老伯那张铁面,怎么偏偏便对你假以辞色,前几日苏宓想托他自家中捎几件物什,求了半天,又塞钱又献物,岳老伯分毫未动。”

    “他临时抱佛脚,又求不到山门,自然无用。”宋隐垂眸,轻轻吹着碗中尤带热气的桂花粥,所有吃食带上山来都早已凉透了,岳伯细心,一应重新温好,才交给他。

    他知道颜洵好奇此事,便耐心讲给他听:“岳老伯是外乡人,十几年前一场瘟疫,家中妻儿都不幸丧命,只有他一人远走他乡,从此在书院安下身来,林山长颇为欣赏他的刚直秉性,书院中的事物,多交由他来打点。”

    颜洵微微敛眉:“岳伯如今看着也清俊挺拔,年轻时候必定容貌不凡,只可惜命运不济,落得孤苦一人。”他言罢望着宋隐,“可此事在书院中也非隐秘,连我这初来乍到之人都已听闻,又与你们的交情有何关系?”

    宋隐继续道:“岳伯非孤家寡人,他昔年逃难时,一户曾借宿过的人家有位女儿,对他一见倾心,苦于父母相阻,竟私下定了终身,后来那女子有孕,诞下一名女婴,自己却难产身亡,岳伯便带着这小女儿来了苏州,只是他小女儿有天生的眼疾,不能视物,如今寄宿在城中一户百姓家中。”

    他见颜洵听得出神,不由对他笑了笑,“我父亲与姑苏名医万溪山略有交情,两年前我曾请他为岳伯之女诊过病,之后也常常去向他求些药,如今听说,那小女儿的眼睛已隐约可见光影了。”

    “我竟不知道,你与岳伯之间,竟还有这样的渊源。”颜洵忍不住叹道:“那你之前在书院之中,肯定得了岳伯不少照料。”

    宋隐却摇头道:“这倒并没有。”

    颜洵从前只见宋隐沉耽诗书,虽不至迂腐,但也鲜通人情世故,如今却渐渐对他刮目相看,除却岳伯,他还听闻韩公许也曾私下受过宋隐不少接济。他帮了人,却不急于寻求回报,甚至面上都不表露一丝,日常相处起来,好似全无此事,是以旁人从不知晓,只受恩者心中会留着加倍的感激之情。

    颜洵喝完一碗粥,宋隐递上一块丝帕予他拭了拭嘴角,轻声道:“其实我也存了私心,想着万一哪天你来了,定然过不惯书院的清简日子,届时便可托岳伯多加通融。”

    颜洵笑道:“莫非你早便知道我要来这里?”

    宋隐心中道,我早就盼着这一天,嘴上却说不出口,只微笑道:“凡事未雨绸缪,何况既做了善事,又为自己多留条路,总归是好的。”

    颜洵美食下肚,心满意足地舒展了下筋骨,“那你接济韩公许,便只是因为他贫困?”

    “书院里贫困学子不独他一个,”宋隐抬起颜洵脚踝,解了布条,开始为他换药,“若哪位同窗穷到连饭也吃不上,我自然不会眼睁睁看他饿死,却也至多不过接济些钱粮,对韩公许,我倒确有结交之心。”

    他拿着沾了药汤的帕子敷在颜洵伤处,虽已动作轻柔,颜洵还是立刻抽一口凉气。

    宋隐手下动作愈轻,生怕弄疼了他,直比捧着一件稀世瓷器还要珍重小心。

    “韩公许此人,学问扎实,又有常人难及的毅力,我除了对他的欣赏,更想着日后有缘官场相见,也能有旧情可循。”他为分散颜洵注意,不断絮絮与他说话。

    “可怎么又不见你与他有何交往?”颜洵侧着脸,不忍看自己伤处。

    “君子之交淡如水,”宋隐见他脚踝处青紫肿胀,心疼不已,面上却只隐有表露,“难道还日日黏在一处?”

    颜洵闻言,转头看着他:“那我们不是日日在一处?”

    宋隐略顿了顿,心说在你面前,我并不想作什么君子,却也只是笑道:“我们自然不一样。”

    换过了药,夜色已深,宋隐扶着颜洵躺下,便吹熄了一旁矮几上的灯烛,借着月色坐到一旁的小榻上,正将外衫褪了一半,忽听颜洵说道:“那张竹榻太小,我旁边倒还有些空余之处,不如我们睡在一起,总比挤在小榻上舒服些。”

    他坦坦荡荡,诚意相邀,宋隐却是一怔,过了半晌,才低声道:“我睡觉本不需多大地方,这样便好。”

    “闲远兄,我们小时候常常是睡在一处的,”静了片刻,颜洵轻叹一声道:“你我同是男子,又不必避嫌。”

    宋隐只觉满心的有苦难言,惟有苦笑道:“我不过怕碰到你伤处。”他顿了顿,又柔声道:“小颜,你我之间,远不同于他人,无论何时,这份情意都不会变。”

    黑暗中只听颜洵笑了笑,郑重应了一声,便渐渐睡去了。宋隐却独自一人不能入眠,他这几日既要读书,又要照顾颜洵,本是极累,但此刻只觉额角一跳一跳,胸口有股涨涌的情意无处宣泄。他年轻虽轻,但处事为人,若非有完全把握,决不会轻举妄动,置自己于两难尴尬之境。若颜洵是女子,或许他尚能鼓起勇气一诉衷情,但便如颜洵所说,他们同为男子,颜洵又一心一意将他视作兄长挚友,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份深情难见光日,自然也无法向颜洵倾诉。

    翻来覆去了不知多久,窗外传来隐隐更漏,已是四更天了,宋隐总算略有了些睡意,想着那日颜洵在梦中唤出的那声“闲远”,不觉心下柔情万端,终于带着一丝隐秘的甜蜜之意,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