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入冬月以来,便一直阴阴沉沉,细雪夹着寒雨,一场接连一场,已有大半月没放过晴。姑苏城中多水,寒湖笼冬雨、黛瓦覆薄雪的景致固然有几分美意,但河道几欲结了冰,路上又泥泞难行,却也令人叫苦。
院中窗前的老梅树枝上覆着寒霜,霜雪之下,一点鹅黄的新蕊将将拱出尖儿来,小主人宋隐本每日都要来侍弄察看一番,今日却没了踪影。
今年冷的格外早,屋里提前生足了炭火,宋隐坐在书案前,听着细雨夹杂雪粒落于窗棂上打出的轻响,兀自出着神。
冬月廿九,今日是他八岁生辰。
案上搁着研好的墨,蘸饱的笔,铺好的澄心堂纸,他却无心读书写字,本是清致俊美的稚气脸庞,却笼了一片与年纪全不相称的冰冷。
母亲已经去世五年了,父亲娶继母进门也已四年,宋隐垂着双目,在心中默数,有四年的生辰都是这样的过的,无人记得,无人提起,与往常的任何一天并无任何不同。
他以为自己早就习以为常,却许是被这天气感染,自醒来起,心中便如覆霜雪般,压抑分沉沉的委屈与悲伤。
其实他早已记不得母亲在世时是如何为他庆贺生辰的,但他却亲眼所见上月里继母新添的幼弟满月,家中是如何的热闹非凡。
又坐了片刻,他起身伸手取过一管散卓笔,想抄几页书来静静心,待笔落纸,才发现墨早已干了,宋隐轻叹一声,再无兴致,索性又坐回去。他兀自拧眉,难得的有些烦乱,思索着找件事情来做,好让时间过得快些,或许等今天过去了,心里便可以不这样难受。
忽而门扇被轻轻叩响,宋隐闭着双眼,随口应了一声。门被推开,屋外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肩头都落了细细一层雪沫,宋隐抬眼望去,似是有些微微吃惊。
颜洵裹着厚厚的棉裘,毛茸茸的衣领上只露出半张白生生的小脸,耳尖与鼻尖都冻得红红的,在廊下蹭了蹭脚底的雪泥,才走进屋来。乳母跟在他身后,不断将提着的食盒换到另一只手中,再把手缩进袖中取暖。
“宋隐哥哥,”他脆脆唤了一声,如往常般未语先笑:“今日真是好冷。”
宋隐忙牵着他的手将他引到桌边炭火旁,颜洵只有五岁,垫了垫脚,才坐上椅子。乳母将食盒放在桌上,跟过来为他弹拭衣上落雪,边轻声道:“我们的马车行至半路便陷住了,少爷与我一路走过来,耽搁了不少时候。”
宋隐闻言皱眉,取了递手炉过去,“天气这样不好,为何还要出门?”
颜洵小手堪堪捧住略有些重的紫铜手炉,认真道:“今日是你生辰,我怎能不来?”
宋隐一怔,倒有些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方低声道:“我也不是特别在意这什么生辰。”
“怎能不在意?”颜洵蹙着眉尖,“一年只得一次的日子,定是要好好庆贺才是。”
他们说话间,乳母已将食盒打开,取出一只天青釉色的盖碗,絮絮道:“今日少爷天不亮便起来,非要学着亲手下一碗长寿面,送来与宋少爷尝尝,放了这么久,也不知凉了没有。”她掀起盖子,露出一碗汤面来,汤汁莹润清澈,面上缀着虾仁、笋片与几根苔心,显是用心烹就的,只是搁置久了,已有些坨成一团。
颜洵略微有些羞赧,玉琢般的小脸染上一片红晕,待乳母提了空食盒退出屋去,才小声道:“我第一次做,虽有旁人教着,也不知道味道如何,你尝尝看……若是不好吃,便倒掉……”
宋隐定定地望着那碗长寿面,半晌,才拿起筷子,小心而郑重地尝了一口。
面条早已凉了,味道有些咸,虾仁与笋也都有些老,但他吃到口中,心里却满是酸胀,似乎珍惜得发疼,眼眶热热的,几乎涌出泪来。
已经有太久,没人肯记得这个一年中只得一次的日子,更没有人,肯为了他冒着风雪严寒,步行许久,只为了送来一碗亲手煮的长寿面。
颜洵瞧他不说话,似乎有点紧张,自椅子上跳下来,走在他身边,讷讷地问道:“是不是……不好吃?”
“很好吃,”宋隐抬头看着他,一脸诚恳地道:“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面。”
“真的么?”颜洵惊喜道,又将碗向前推了推,“那你便快些吃,全都吃完。”
宋隐依言,低下头去,果真认认真真将面条吃了个一干二净,连一丝菜叶、一口汤汁都没剩下,若不是他自幼便被规范着吃相端雅,怕就要端起碗来,将碗底也舔上一遍。
颜洵在一旁静静瞧着,心中忍不住地欢喜,仰着脸问道:“以后每年你的生辰,我都煮一碗长寿面给你吃好不好?”
宋隐忙郑重地点点头,两个人看着对方,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隐哥哥,”颜洵与他凑到一处,亲密地紧挨着他坐下,“宋世叔不在家么?今日家里如何为你庆贺,我也留下来凑凑热闹可好?”
宋隐敛眸:“父亲公务在身,还有月余才回,庆贺……倒也不会特别庆贺,我不是吃过你的长寿面了么,便算作庆贺过了吧。”
颜洵有些吃惊,又听宋隐淡淡道:“父亲忙于公事,继母忙于照料幼弟,无暇顾及到我,也是难免。”他嘴角带着一抹苦笑,语气平静中隐隐有分倔强,“无妨,反正我也早已——习惯了。”
颜洵望着他,仿佛想说点什么,斟酌了半天,终是只伸出两只小手握住宋隐的手,举起来包在胸口,笑着道:“你别难过啦,旁人记不得,还有我记得。”
他一双瞳仁墨如漆点,亮晶晶的,仿若含着水光,稚气里带着分外的专挚。
其实他们认识不过才得一年,却难得格外的投缘,像是前世便已相识一般,每次见面,都似有说不尽的话,每次分别,也都依依难舍。
两人凑在一起有说有笑,讲了好一会儿悄悄话,又一同互赏了对方新写的诗作,甚至冒着风雪,跑出屋去察看过老梅树的花期。颜洵年纪虽小,却深得父亲真传,有股骨子里的风雅,尤爱弄花赏月,宋隐见他爱不释手,温声笑着向他许诺:“等这梅花一开,我便折上几枝,送过去给你看。”
颜洵自然高兴地答应,又抿着嘴笑道:“我出门前与母亲说过,今日留宿在这你里,不回去了。”
宋隐也是难掩欣喜:“那我立刻叫人给你收拾房间,现下便生上炭火暖着。”
颜洵轻声应好,心中想问我与你共睡一榻好不好,这样夜里也可以一起说话,却又有些害羞,终于没说出口。
宋隐心中其实亦作此想,但唯恐自己唐突,令颜洵为难,便也作罢。
夜幕时分,他将颜洵送至客房安顿好,才独自回了屋,在灯下一遍遍把玩着白日里颜洵送他的另一件生辰贺礼——一方刻着双蝉栖柳的端州蕉叶白小砚,嘴角笑意一点点显露出来。想起颜洵将笼在棉裘里的砚台掏出来时,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余温,此刻再去触摸,石砚早已恢复了一片冰凉,但不知怎的,宋隐却仍是觉得,有股暖意自指尖缓缓蔓延至心头,经久不散。
二更鼓响时,他准时熄灯上榻,在半睡半醒的冥暗之中胡思乱想,自己竟然,是有点期待明年的生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