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试结束,要待次年春天方是省试之期,随着秋意凋零,赶考的士子们也纷纷收拾了行囊,陆续回乡去了,历来繁华热闹的秦淮河畔,竟也染上几分寂寥之意。
颜洵心中似是还抱了丝期待,等醉笑开口留他,抑或同他一道回苏州故里,醉笑却只一味地缄默。后路如何,两人似都心如明镜,却又皆闭口不提,便连一同饮酒游景之时,也没了往常的欢愉,渐多的沉默之中,心下也一片莫名的萧索离愁。
颜洵不提回乡二字,宋隐也并不开口催他,几日前送走了崔庆之,便只一日日如往常般闭门读书。
这日里,淅淅沥沥下了几日的雨终于渐歇,天色却仍是阴沉,湿凉的秋风愈加冷了几分。
颜洵托书肆代寻的几册珍本有了消息,趁着淫雨初歇,一早便带沅生出了门,宋隐叮嘱他多加了件裘衣,却难得未陪同他一起。
送颜洵出了门,他命沈凉去沽了几坛好酒,径自走向西厢,敲开了醉笑的房门。
醉笑见来人是他,似乎微有惊讶,搁下手中正在擦拭的长剑,站起身来,“闲远兄怎么有兴致,到我这里来?”
宋隐向他见了个礼,“相识数月、相交甚少,今日正巧得空,不知可否与醉笑兄同饮几杯?”
醉笑明朗一笑:“不胜荣幸。”
宋隐取过酒盏,为二人斟酒,方斟完一盏,醉笑却伸手拦住他:“不必,我习惯直接就着酒瓶来喝。”
宋隐依言将一小坛酒搁到他手边,淡淡道:“恕唐突一问,不知醉笑兄,今后作何打算?”
醉笑喝了一口,轻道了声“好烈的酒”,才冲他道:“几日后便启程。”
宋隐一杯饮尽,面色如常,再满将上,“往苏州去?”
醉笑摇头:“苏州我曾去过,的确是钟灵毓秀之地,不过此次,倒想去蜀西益州看看。”
宋隐眉头微皱:“与小颜一道?”
醉笑却缓了手中动作,垂下眼帘,未再应声。
宋隐抬眸,定定望着他,一时屋中寂然无声,竟隐透出几分压抑之感。
半晌,宋隐转开视线,缓缓开口道:“其实我本喜欢喝淡酒,但陪着小颜时,却只饮烈酒,”他微垂下头,盯着手中酒盏,“他饮酒喜浓,饮茶却喜淡,点茶时,不必用香料,只加果子蜜饯即可。”
醉笑手抚酒坛,只静静听他悠悠道起这仿佛全无干系的话语。
“小颜十二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缠绵病榻整整一冬,自那之后,他便有些畏寒,每年霜降前后,屋里就要生足炭火。”宋隐兀自浅酌,语气淡然,却又透着分认真的专挚,仿若自语般低声道:“旁人只道他文弱,却不知他骨子里,最是坚强倔强,当时那场流疫,一旦染上,便是剜心蚀骨之痛,许多壮年男子都未撑过去,他那样怕疼,却为免父母担心,人前连泪都为落过一滴。”
醉笑灌下一口酒,目光也染上一层柔和之意,“我却从未听他提起过。”
“他自幼就爱笑,纵是有伤心事,与人倾诉一场,得几句劝解宽慰,便很快能排闼释然,再不提起,倒是那些新鲜有趣的高兴事,总会挂在嘴边说个不停。”宋隐说着,嘴角不觉也微微勾起,想起颜洵小时候跟在他身边,一声声“宋隐哥哥”的唤着,扬起笑意盈盈的小脸,将自己近来读过的书、新写的诗作、家中的新鲜事桩桩件件地讲给他听。往日的种种,将他心里填的满满,每次忆及,都忍不住泛起一腔悠远的温柔。他修长的手指在酒盏上轻轻摩挲,似乎欲将往事一遍遍重新梳捋而过,却又似独自怀抱着这最珍重的往事,再不舍得与旁人分享。顿了片刻,才再开口道:“可近来,我似乎都没见他笑过。”
醉笑低着头,“小颜自己也最是明白,我们,终不可能在一起。”
宋隐搁下酒盏,冷冷望向他。
醉笑俊美风流的脸上再无平日的神采,倒似染上几分哀伤空茫,“他也曾问过我,愿不愿与你们一道,回苏州去,但回去苏州又如何?将来他若做了朝廷的官,我又以何种身份留在他身边?”他苦笑一声,又低声道:“但我却没问过他,能不能跟我一起走,从此山川湖海、漠北江南,有喝不完的烈酒、看不完的风景、听不完的逸闻趣事,却也是流离颠沛、居无所定。”
宋隐皱起眉,醉笑手中酒坛已空,径自又取过一坛,举起来向他略一示意,饮下一大口,“想必他自己,也早已清楚答案,纵便他受得住那些流离劳顿,却也舍不下那十数年寒窗苦读换来的金榜题名,舍不下他家中暮年的双亲,”他说着抬眼望着宋隐,“舍不下你。”
宋隐周身一顿,却忽而忆起颜洵那日对他所说之话,心中温热之余又不禁难掩苦涩,一时竟有些五味杂陈,略顿了顿,才慢慢沉声道:“既早知是难解之死结,又何苦伤人伤己?”
醉笑摇摇头,“闲远兄应该比我清楚,这世上有四个字,叫作情难自禁。”
宋隐怔了怔,举起手边方斟满的酒盏,一饮而尽。
情难自禁,明知无路可走、无计可施、无法可解,明知不能动情、不可倾心、不得善终,却偏偏管不住自己的一颗心,确是无人比他更清楚。
他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襟,看着一桌凌乱的酒坛酒盏,面上又恢复一贯的沉敛之色,“今日叨扰良多,天色不早,便先行告辞。”
“我许久未见,如闲远兄这般好酒量之人了。”醉笑站起身,冲着他颇为郑重地拱手一礼,“只是此次一别,再会难期,不知可有机缘再次同案把酒。”
宋隐也向他郑重回了一礼,“今日一饮,已是有缘,愿醉笑兄珍重。”
颜洵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宋隐闻声迎出门来,接下他手中一摞书册,“怎么耽搁到这么晚?取书取了整整一天?”
颜洵神色略显疲倦,眸子里都有几分黯淡,却仍是微笑道:“取过了之前所定之书,又挑了些别的,回来道上路过条小巷,竟全是古董书画铺子,有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儿,便逛得忘了时辰。”
“颜少爷可用过午膳了?”说话间,沈凉也自后院过来,边帮着沅生将一个个不知盛了什么宝贝的锦盒往屋里搬,边问他道。
“自是用过午膳了。”不等颜洵作答,沅生自先应他道:“这都什么时辰,太阳都要落山了,再用也该是晚膳了。”
沈凉偷偷瞪他一眼,又冲颜洵笑道:“用过了便好,少爷还命我将午时的菜食一直温着,怕您空着肚子回来。”
颜洵略是歉意地一笑:“倒叫闲远兄挂心了。”
宋隐多日来见他郁郁于怀,今日难得有兴致在外闲逛了一日,不禁心下稍感宽慰,望着他温言道:“可寻到什么称心的书籍与物件了?”
颜洵点头,面上始现出些神采来,“那些铺子虽小,也没什么稀世珍宝,却有些别处难得一见的小物件,很是稀奇,我买了不少回来,还在书肆里为你挑了几卷前朝刻本的册子,待会儿我们慢慢说。”
宋隐应和着他,两人一道进了屋,当真在灯下摆弄了半晚的旧书册与小物件,这段时日以来,颜洵日日与醉笑亲密,两人难得有这样闲暇共处的时光,宋隐望着他昏黄光晕下清丽柔和的侧颜,心中忍不住泛起一阵阵酸涩的柔情,只欲将这光阴镌刻下来,紧紧攥住,再不放开。
但转过天来,颜洵便又有几分恢复了前日的寂寥怅然,时近冬月,天阴欲雪,江南水乡没有北地的寒风呼号,那份透进骨子里的湿冷阴郁却越显得苍然萧瑟。
这日天还未亮,宋隐兀自悠悠转醒,想起身叮嘱沅生往颜洵屋中多添些炭火,却忽而闻得墙外一声马嘶,他披衣出门,见四面屋门皆是紧闭,独自站了片刻,又推开院落大门,遥遥望去,只见混沌天光中,一袭白衣身影跨坐黑鬃马上,一骑绝尘,已远的几乎要看不见了。
日晞时分,沅生与沈凉陆续起了身,开始进出忙碌着添炭加火、准备早膳,但一直到巳时将过,还不见颜洵起身出来,沅生怕宋隐担心,主动向他道:“少爷昨日夜里与醉笑公子饮酒到夜半,许是喝得多,睡过去了。”宋隐点点头,未再多说,只命他备好了醒酒的茶汤,搁在小炉上温着,又重做了几样清淡的甜粥小菜。
一直到时近晌午,沅生终于按捺不住,轻轻叩了叩门,未听得应声,便推门进了颜洵卧房。
屋内之人倒并未因酒醉而昏睡不醒,反而似是早已起身,却只披着件外衫,独自坐在床边,低着头,不声不语,连有人进来,都状若未闻。
沅生忙走到他身边,似乎有些担忧忐忑:“少爷起来了,怎么不唤我进来服侍?少爷……少爷可是身上不舒服?要不要去找个郎中?”
“沅生,”宋隐却开口唤他道:“你去将茶汤取下,再多搬几盆炭火过来。”
沅生怔了怔,诺诺应了声是,虽仍惊忧不止,却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出门去了。
宋隐走到床边,坐到颜洵身侧,为他拢了拢身上衣衫,顿了顿,又慢慢握住他撑在床上冰冷的手。
“闲远兄,”颜洵又静坐了许久,方开口哑声道:“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