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五更,东方初明,小雪新霁的清晨天色,好似一块刚出窑的天青釉。路上车马仍是稀少,宽坦的官道之上还未结冰,只覆了一层薄雪,此刻正有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慢行着。
“几位郎君,照你们这样走下去,不知何时才能到苏州,”后面马车上的车夫搓着冻红的双手,微有不满的抱怨道:“每过一城,都要停下来吃一吃、逛一逛,昨日整整一天,竟只走了五十里的路,照这样下去,怕是整个冬天我都要耽搁在这路上了!”
“我们付的车费,够租你这车一年了,”沅生自车内掀开帘子,探出头冲他道,“再说了,雪天路滑,走的慢些又有什么不好?”
那车夫撇撇嘴,仍是嘀咕个不停,他们这边说的热闹,行在前面的那辆车上,倒是十分的安静。
这马车比起后面那辆宽敞不少,车厢里点了两个炭盆,温暖如春,角落里放置着茶镣,上头坐着一只汤瓶,隐隐可闻瓶中有咕咕沸水之声,一侧的小矮几上搁了两只黑釉小盏和一摞书册。
宋隐提起汤瓶,往已事先置好茶粉的小盏中慢慢点水,马车行的虽慢,也仍是有些颠簸摇晃,他一双手干净修长、骨节分明,却是端的极稳,连一滴也不曾洒漏出来。
热水溅入,黑色小盏中立时泛起一片盈绿的茶沫,仿若西子湖畔的碧波春水,茶香和着热气袅袅地四散开来。待了片刻,宋隐伸手在茶盏壁上试了试,才端起一盏,递到颜洵手边。
颜洵一直靠坐在窗边,掀了半幅车帘望着外面出神,听旁边人唤了他两声,才慢慢转过头来,双眸里却仍有些茫茫的。
宋隐将茶盏放到他手中,伸手将帘子放好,关切道:“官道两侧没什么好风景,你总在窗边坐着,冷不冷?”
颜洵微微摇了摇头,垂着双目,黯然道:“我们来的一路上,正是百花争艳,如今却只剩下这枯山瘦水了。”
宋隐冲他温煦地笑笑,“开谢枯荣,本是人世之常,来春再看,许是开的更好呢。”
“虽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却终归岁岁年年人不同,”颜洵捧着茶盏,面容微有些黯淡苍白,眸子里也似深藏了几分的寂郁之意,“便是来年开的再好,也再不是旧时之花。”
宋隐望着他,几不可闻地暗叹了声,心里满是怅然疼惜,面上却未显出半分,只轻轻开口道:“世人多爱繁花,但繁花总易开落,唯有松柏之心一世长青,只不过,偏偏不被人所见罢了。”
颜洵闻言抬起头来,也向他看去,似是在思琢宋隐话中的意味,两人只相视片刻,宋隐便向他笑着道:“前面便是溧阳了,此处白茶久负盛名,天目湖的冬景也别有意趣,你若喜欢,我们歇上两天再走。”
自那日醉笑走后,颜洵便整个人全拢上一片沉郁,虽口中未曾多说什么,但却每日不思茶饮、神采全无,只一个人在屋中寂寂地坐着,眼中空茫茫的,望着窗外,一出神便是一天。
宋隐不愿他触景伤神,过了两日,便整顿行囊,租赁车马,一行人辞了江宁,往苏州而回。一路上,他为哄颜洵开怀,每过一城县,便停下来寻访美景、遍尝美食,不似赶路,倒似是专程在游山玩水。
此刻颜洵听他语气殷殷,还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关切,不禁感念宋隐的一片苦心,强挤出点笑意道:“闲远兄向来安排周全,我自然全听闲远兄的。”
宋隐取过一只枕囊垫在颜洵身后,又拿起矮几上一册书卷,“那我念几页书给你听,你若累了,便闭目歇上一会儿。”
颜洵依言向后靠身,鼻息间盈着清苦茶香,身侧烤着温热炭火,耳边响起宋隐略带点清冷低沉的声音,念的却是一则志怪传奇。
他本不擅长这样逗趣解闷的事,平素里读书,读的也多是经史典籍,轶事野闻极少涉猎,倒是颜洵常讲些来给他听。为此,宋隐特意自书肆里搜寻了一大堆传奇志怪,只为闲暇时也能讲上一则,博眼前人一笑。
天至晌午,一行人进了溧阳城,在客栈中歇下,那车夫颇为不愿,但也无计可施,苦着一张脸喂马去了。
晚膳时候,颜洵仍是食欲寡淡,勉强吃了几口,便独自早早地回房歇息。宋隐照旧读书至将近子时,本欲歇下,心中却又担忧颜洵晚膳吃的少,去厨下要了一碗桃仁桂花粥,轻轻敲响旁边卧房的门扇。
“小颜,”他温声轻唤,“你晚膳时吃的少,起来用了这碗粥再睡好不好?”
屋内毫无动静,宋隐不禁皱眉,他知道颜洵睡眠一向清浅,便是歇下了,这样敲门也定能醒来。
又唤了几声,依旧无人应声,一侧房中的沅生与沈凉倒被惊动,纷纷出了屋来。巡堂的小厮听他们这边动静,也跑上楼来,陪着笑脸道:“客官,客官,现下客人们都歇了,望您轻声些可好?这间房中的那位郎君本不在屋里,您便是再怎么敲也没人能应啊。”
宋隐立时转头看他:“你怎知他不在房中?”
“我亲眼见他出门去了,”那小厮一手指向窗外,“走了约莫有半个时辰了。”
“出门去了?!”沅生方才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懵懂模样,此刻似是一下惊醒了,失声喊道:“去哪里了?这么冷的天,又这么晚了,少爷一个人出门去做什么?”
那小厮被他吓了一跳,嗫喏道:“这我便不知了,一个大男人,总不会走丢了,许是喝花酒去了?”
“喝你的头!我家少爷才不会!”沅生气急,几乎要冲上去扯他的已领,一旁的宋隐却已匆匆转身,急急往门外去了。
溧阳本比不得平江府的热闹繁华,此时街上已是半个行人也无,四下空寂,只闻他带着回音的匆忙脚步声。雪后夜色清明,满空尽是寒芒闪烁的星子,风却比白日里更冷,一呼一吸间,便似有千万把锐利的细刀刺进口鼻之中,宋隐却全然未顾,一路走来,身上甚至出了些微微的薄汗。
那小厮的话说对一半,颜洵虽未去喝花酒,此刻却的确正孤坐于一座小酒肆中,正买醉独酌。宋隐找到他的时候,他伏身案上,手边搁着三四个东倒西歪的经瓶,襟领衣袖上染了片片酒污,全是从不有过的狼狈。
那酒肆店家满面愁苦地陪站他身后,一叠声地唤着面前醉的不省人事之人,此刻见了宋隐,只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不住地抱怨道:“这位郎君从一进门便只要喝酒,不要佐酒的小菜,甚至都不要杯盏,直接举着瓶子便往下灌,这哪有不醉的道理?!虽说如今宵禁松动,但此刻都什么时辰了,叫他也不醒,我总还是要打烊的!”
宋隐耐着性子客客气气地向他致了歉,又多付了些酒钱,上前唤了颜洵两声,果然未有回应,他微叹口气,上前小心地将人抱起,往回而去。
沈凉挑着灯笼候在外面,沅生抱着自客栈中带来的狐裘,一见他们出来,便立刻仔细地披裹在颜洵身上,颜洵被他惊动,在宋隐怀中微微一瑟缩,忽而开口轻唤了声:“醉笑……”
宋隐脚步一顿,沉声道:“是我。”
颜洵闭着双眼,蹙起眉尖,小声地疑惑:“你……是谁?”
宋隐紧了紧双臂,并不答他,脚下步子却愈加快起来。
“是闲远兄吗?”颜洵顿了顿,又轻声问道。这次终于等来宋隐“嗯”了一声,他似乎放下心来,安然地将自己全倚靠进宋隐怀里,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却是已回到客栈之中,床头小几上只点了一根摇摇曳曳的烛火,宋隐一个人坐在床边,正执着一块温热的帕子,轻轻地为他擦脸。
“闲远兄,”他怔忪了半晌,才哑声开口,脑中混混沌沌,不知不觉便伸出手去握住宋隐的手,“你在这里……幸好你还在这里。”
“我在这里,”宋隐停下手中动作,安抚般拍拍他的手臂,“我不会走。”说完,却又微有愠色地皱眉道:“怎么一个人跑出去喝的这么多?”
颜洵冲他苍白一笑,掩不住满面的支离醉色,“我心里难受,”他用力攥着宋隐的手探向自己胸口,断断续续道:“我难受,这里难受,疼,喝的醉了,才好过些。”
宋隐猝不及防,被他拉的向前一倾,怔怔望着颜洵近在咫尺,和着醉意、微微泛红的双眸,只觉心头热流上涌,顺势便将他拥进怀里,压抑着声音轻声道:“没事,我在这里,好好睡一觉,明日便没事了。”
颜洵周身微微颤抖,被他抱了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将下巴搁在宋隐肩上,满是倦意地凄然道:“明日便好了?闲远兄,从不骗我。”
宋隐心中胀满酸涩,轻拍着颜洵后背,低低柔声道:“永远不骗你。”
颜洵得了承诺,仿佛长舒了口气,乖乖“嗯”了一声,阖上双眼,闻着宋隐衣衫间熟悉的墨香,渐渐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