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您说什么,校长先生?」
「不,我什么也没说,小爱德华你休息够了没有,快把书拿起来!」
「再休息一会儿嘛,校长先生,您要不要喝杯茶?」小爱德华伸手去摇铃。
这时他们突然听到外面雨声还夹杂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道格拉斯先生踱到窗前看了眼,一辆华丽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庄园门口。
「已经到了吗……爱德华,你不赶紧下去可以吗?」
「什么?」小爱德华站起身,往窗外远远望了一眼,他立刻叫了起来,「噢,上帝!这怎么可能?校长先生,那我先下课了!」
「当然。」
但是小爱德华显然是没有厅到这句许可,他已经像一阵快乐的旋风,刮出了门去。
德沃特庄园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马克西斯女伯爵,她现在恢复了婚前的姓氏,再也不是公爵夫人了。她从马车上下来时,迎接她的德沃特公爵还是稍微觉得有点尴尬,但是女伯爵已经优雅地向对方伸过手去,于是公爵接过那只戴着黑色天鹅绒手套的小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我很荣幸,伊莲娜女士。」
「非常感谢您的邀请,公爵先生。」伊莲娜微笑着点了一下头。
这位女士身形偏瘦,而紧胸衣和束腰则将她束缚得更为纤细,以致于从侧面看,她有点像一条风干了的鳕鱼。她有一头蓬松的褐色头发,相貌平常,实在称不上漂亮。鼻子显得有点塌,但是在她那张脸上倒显得相得益彰,好比是平原中只能长出灌木丛来。如果只看小爱德华的上半边脸,活脱脱就是少年时的公爵,但是下半边的鼻子和嘴则很像他母亲。离婚对这位女士而言,除了收回部分她以前的嫁妆外,她失去了一切,包括她可怜的小爱德华。要是没有德沃特公爵的允许,她连她唯一的孩子都不能见。
但是这对原夫妻之间的客套很快被打断了,因为小爱德华这阵快乐的旋风已经刮了过来。
「母亲!」少年兴奋得眼睛闪闪发亮,「上帝!我真没想到您能来!这真是、真是太令人吃惊啦!」
「噢,我的宝贝儿,你还好吗?」伊莲娜女士伸过手去,小爱德华已经能像一个年轻绅士般吻她的手了。
「母亲怎么突然会来了?」
「是你父亲写信邀请我的,说真的,我起初一直害怕他不让我见你。」
「不,伊莲娜,你要想看小爱德华随时都可以来。」德沃特公爵微笑着,适时地插话进来,「小爱德华是我们的孩子,而且我还有一件礼物想要送给你。」
「噢,可是……」
「你先看看礼物吧,伊莲娜。」
女士解开礼品盒上的绸缎结,里面既不是珠宝也不是古董,而是一小迭文书。打开后,她忍不住惊叫起来。
「噢,上帝,你哪来的那么多钱?对方不是坚持不卖吗?」
这是一份法国南部勃艮第区的一处顶级葡葡园产权证--那原本就是属于她的领地,出嫁后归到了她丈夫的财产里,而在许多年前,就被她那年轻放汤的丈夫在荒唐的赌博岁月中低价抵押了出去。
「不,实际上没花掉很多钱。事实上是原来那位所有者去世了,他的继承人终于肯松口卖掉它了,」公爵微笑起来,望着他的前妻,「伊莲娜,你知道的,我干过许多的蠢事,但这是我所有蠢事当中最蠢的一件。我一直希望能把它收回,然后还给你。」
「我真没想到……」
「你瞧,伊莲娜,它在对你微笑,请收下它吧,它本来就是属于你的。因为我的愚蠢犯下的过错,才让你暂时失去了它。」
德沃特公爵这么说着,自然而然地伸手挽起他的前妻,一齐朝庄园走去。小爱德华跟在他们身边,这场景仿佛回到了离婚前,仆人们纷纷向他们的原女主人致敬。
客厅里摆上了茶点,而沉寂了许久的、小爱德华最熟悉的琴声,也在伊莲娜女士掀开琴盖之后,重新回响起。
这时楼上的弹子房里却安静一片,法兰西斯科独自一个人在里面,他手持一支球杆,观察了一会儿球局,便伏下腰,球杆在指间滑动着。
「真高兴我们又有机会聊上了,法兰西斯科。」
骤然间,道格拉斯先生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了,让法兰西斯科禁不住手一抖,球杆撞到母球,后者迳自应声入网。他怏怏地站起身,转过头去。
「道格拉斯先生。」
「真可惜,本来是一杆好球的。可爱的年轻人,我吓到你了吗?你一个人不会无聊吗?」道格拉斯先生拿起一支球杆,走到他身边。
「我想你一定很无聊。夫人回来了,现在他们一家三口和乐融融,就连我也看不下去了。要是公爵先生不管你,这庄园里也没人会搭理你,对不对?」
「……」法兰西斯科没说话,只是将母球从袋中拿出来,重新摆在桌面上,他再度伏下身,准备挥第二杆。
「我现在也挺无聊的,伊莲娜女士来了的话,对于公爵来说,咱俩都得靠边站,对不对?陪我说说话吧,法兰西斯科,我喜欢跟你聊天。噢,我得说,你趴在桌台上的姿势可真性感,这让我都无法集中精力开球了,我只想盯着你看。前夫人的美貌显然不及你的千分之一,可惜这时公爵先生只顾着陪她哩。」
「唉,道格拉斯先生,公爵先生今天没有吩咐我工作做,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待会儿,休息一会儿可以吗?如果您想留在这里继续打台球的话,请允许我回楼上去。」
「噢,你可别走,留我一个人多无聊。」
「道格拉断先生,」黑头发的年轻人站起身,一双黑眼睛带着点愠怒地盯着对方,「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老跟我过不去。如果是因为公爵先生的事情,我觉得您最好直接去找他谈。」
「好好,年轻人,你最近干得真不错,他又重新相信你了。」道格拉斯先生冷冷地说,「不过我还是想再提醒你一句,公爵先生是个很敏感的人。老威廉先生和巴普先生跟在他身边很多年,该怎么做他们都知道。不过他们不喜欢你,也不会愿意告诫你。」
「我只想待在公爵先生身边,他对我很好。」
「希望一切如你所愿,法兰西斯科。」道格拉斯先生耸耸肩。
「我不指望您能够明白我,您跟我不同。但是道格拉斯先生,即使公爵先生某天不喜欢我了,那他也不会属于您。」
「这点我早就觉悟了。那我们就别谈这个了,我可爱的教会男孩,我们谈论些轻松的话题吧,音乐怎么样?我知道你喜欢这个。」
「随便您。」
「上次我们聊到萧邦,对,我喜欢萧邦,可惜我再也听不到他本人的演奏了。早知道他那么急着去见上帝,我就该多出入几次他的音乐会的。你喜欢什么?等一下,你先别说,让我猜一下?门德尔松?你的眼睛告诉我猜中了!是的,门德尔松的曲子是多么幸福多么美!」
「您说对了,道格拉斯先生。」
「我现在真想听你弹琴,噢,虽然这时夫人正在小客厅里为她的孩子和前任丈夫演奏李斯特,不过我们可以去琴房,那里有架更好的。嗯,你一定要弹春之歌,那是多么明媚的曲子!」
「我没什么心情,先生您就放过找吧。」
「那他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呢,你要是不介意我的拙劣琴技,我们倒是可以合奏一曲。」
「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你来拉小提琴,我配合你弹钢琴。我还从没欣赏过你的小提琴呢,你真的很有天分,钢琴不是你的本行就都已经弹得超凡脱俗了,小提琴一定更是绝妙。」
「您可不可以不要再说了,道格拉斯先生。」
「对了,我不小心看到你的小提琴了。是那个罗马乐师瓜达尼尼在上个世纪的作品对不对?红漆小提琴,那真是一把绝妙的名贵乐器,想必声音也是极美妙的。」
「我求您别提那个!」
「法兰西斯科,那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
「不,您别提了!」
这个黑头发的年轻人脸色刷地煞白,突然不可遏制地大叫起来。
「噢,我只是好奇,法兰西斯科,这是个坏习惯……至少对你来说是,我只是想请教下……」
「不不不!」
年轻人双手撑在球桌上,他似乎花了很大力气来克制自己的颤抖,好让自己不至于软弱地倒下去。
但是这时,弹子房的门突然开了,公爵先生推门进来,他显然很惊诧。
「法兰……,噢,道格拉斯先生,你们在打球吗?」
「公爵先生!」法兰西斯科发现救星到了,他转身扑到了德沃特公爵怀里,眼泪涌了来,肩膀还一抽一抽的,「噢,公爵先生!」
「公爵先生,真不好意思,我只是在和您的秘书聊聊天而已,法兰西斯科,那……」
「不!我求您,求求您!看在上帝的份上,您别提了!」法兰西斯科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在上帝的吩上,道格拉斯先生,您可怜可怜我吧。」
德沃特公爵挽住法兰西斯科的肩,扶他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
「看来你们俩聊得很不愉快,道格拉斯先生。」
「我不这么认为,公爵先生,让我把话问完,我只是好奇而已。」
法兰西斯科伏在公爵肩上,轻声抽泣着:「……不,我不想听。」
这显然激发了公爵体内原本就多余的骑士精神,他将这位不断哭泣着的尤物抱在怀里。
「好了,雅各,你不要再问了!」
「公爵先生!您必须让我把话问完。」
「但是我觉得你不问,也许对法兰西斯科来说会好受一点。」
「您得给我一点时间,几分钟就好,我有重要的事情问他。」
「我拒绝,他是我的私人秘书。」
这让道格拉斯先生感到不快,他微微皱起眉。
「这就是您应有的态度吗?我对您很失望,公爵先生!」
「您这样说我也很失望,你总把我当成你的学生一样对待,总想教训我、指挥我,」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次德沃特公爵毫不留情地针锋相对,「但我不是你的学生,校长先生。」
道格拉斯先生沉默了一会儿,他抬起灰色的眸子,望向着德沃特公爵,公爵的蓝眼睛也回望着他。这间足有一百坪的弹子房霎时静得可怕,像顷刻间回到了康沃尔乡下的空旷荒原上,只剩下法兰西斯科的轻声哭泣在缓缓回荡。
最后道格拉斯先生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